暑假回娘家，母亲说：赶紧去看看燕子吧，怕不行了。我吃过早饭，急忙往燕子家赶。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燕子卧床不起气息奄奄的样子。

　　燕子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比我大三岁，小时候因身体不好休学一年。小学时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那时她梳着两个羊角辫，早晨总是挨班检查纪律。我们那时都怕她，一见她来班级里就鸦雀无声，如果哪个班级纪律乱，她就会站在讲台上一顿训斥，讲话一套一套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比老师还厉害耶！我们那时对她是又敬佩又害怕。燕子嘴角只一个酒窝，一笑起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蹦一跳的，整个脸因之活泼起来，显得很可爱。可她却总板着脸，那一个小酒窝也就难得昙花一现。

　　初中时我们在同一个年级的“快班”，她是班长，我是学委，成了好朋友。那时的燕子虽然成绩不是最好的，却是全班最勤奋的。记得我中考时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勤奋学习的同学》，我就写了燕子，结果语文得了个全县第二，我想作文一定得了高分。后来我考上重点高中，燕子则上了普高。再后来我念了大学，燕子则接了父亲的班，在铁路车站工作。那时常听母亲说，燕子工作非常出色，先入了党，又考上锦州铁路运输学校，很受领导重视。母亲常以燕子为榜样唠叨我不好好工作。那时的我就是不爱当老师，一门心思想着跳槽，工作不见起色，母亲很着急。我想告诉母亲我和燕子的志向与天赋不同，我不能和她比。可我不敢告诉母亲，我知道母亲会伤心的。我母亲很虚荣，她总以她的女儿全年级第一名的考试成绩为自豪。她当然也希望她的女儿工作上也成绩优秀呢。她眼里的优秀就是当个一官半职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女儿已经被她培养成“书呆子”了，喜欢书本胜于当官了啊！

　　燕子的婚礼我参加了，那是我当姑娘时参加的唯一的一次婚礼。那时很害羞，不敢参加婚礼，不知道人多的场合自己该往哪儿站该做些什么，所以都是父母去应酬。记得婚礼上燕子喜气洋洋的，穿一条红色连衣裙，两颊显然涂了胭脂，红扑扑的，像飞落在脸上的两片火烧云云，一副喝了幸福酒的醉样子，很迷人。那一颗小酒窝也一跳一跳得更欢了，陷得也更深了。燕子的老公是转业的军人，在车站当团书记，家境富裕，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婚后的生活一定好幸福，这从燕子发胖的身体可以看出来。人前，他老公总是“我们燕子，燕子”地叫着，好像把他的“燕子”放到嘴里都怕化了的样子。羡煞我们这些没结婚的小姐妹。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可是这孩子先天眼睛有点毛病。后来燕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二胎指标，我知道她是希望生个儿子。可事与愿违，又生了个女儿，而且先天心脏不好，不久就夭折了。至今还记得燕子提起那孩子时悲伤的样子。“当妈的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秋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我当时是不知道失去孩子的母亲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燕子还是那么认真的工作着，还是那么开朗的人前笑着。可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好痛苦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女儿，更是因为不会再有儿子了！我知道燕子工作后总感觉女人不被重视，她从小被老师重视惯了，她从小要强惯了。她中专毕业后回到单位，就被安排在办公室工作，按理，也算不错了。既清闲还有实权（可以开免费火车票）。换了别的女人，也许早就知足了。可她是太要强了！据说，有一年铁路分局那个人见人怕的分局长到燕子单位检查，燕子就独自找他谈话，质问局长为什么不解决“以工代干”问题。当时，铁路上有许多工人干干部活儿却没有干部令。咱今天不管那问题是否正确，单凭她的敢于面对那么一个无论干部还是工人见了都吓得跟遇见了阎王似的分局长面对面谈话的胆量，也是令人佩服的。

　　那一年春节回家，忽然听说燕子得乳腺癌了！那么鲜活年轻的生命怎么会呢，我有点不能接受。在街里碰到了燕子，“没事，没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我相信了。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可不久就听人们都说她不行了，卵槽也摘除了。肯定是癌细胞转移了，当一辈子妇科医生的母亲说。我与丈夫领着女儿来到燕子家，开门的是燕子的老公，这是一个近四十岁的东北汉子，四方大脸，浓眉大眼的，身材很魁梧。“燕子不在家，上班呢”。我一诧：怎么还上班？不是刚化疗回来吗？“她在家呆不住的，”燕子的老公苦笑着说。我心里不觉暗暗的可怜这个男人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啊！同时又开始敬佩他们的爱情，真是牢不可破啊！老公一个电话把燕子叫回来。令我惊讶的是，出现在我面前的燕子还是那么开朗乐观，只是头发刚刚长出来，还不到一寸，在炎炎盛夏倒像个街头短发的时髦女郎，身体因为激素的关系胖胖的。燕子只字不提她的病情，只是逗我女儿。回来的路上，我和丈夫好羡慕他们的爱情，我们甚至被他们的爱震撼了！在当今这样一个爱情极易变质的时代，他们的爱居然经受住了考验，真的不容易！不觉好羡慕燕子命好，找了个好老公。

　　回到家。不久，忽然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让我去看看燕子，妹妹说她快不行了，她单位的同事正议论燕子呢，说她好可怜，刚一得病老公就与她分居了，这最后一次化疗老公都没有陪她去，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啊！我不觉惊呆了！原来这对夫妻是在演戏！后来听也在车站工作的弟弟说，他们已经分居好长时间了。我好气愤，可弟弟却很淡然。母亲说，现在的人啊！我三十六岁就得病，都是你父亲背着这看那看的，别看我们平时爱吵架，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啊！我知道父母年轻时因为不爱学习的弟弟经常吵架，可那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经历了动乱年代，当军官年轻有为的父亲从没有因为母亲是地主的女儿而产生离婚的念头。可他们一起逛马路时却连手都没拉过！那是怎样的爱啊！我不禁感叹。母亲说，前些日子父亲的一个战友打来电话，母亲问及他女儿的婚事，（他女儿硕士毕业分到医学院）。电话那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不到结婚那一刻都不知道是不是男朋友。言语里透着无奈。晚上看电视，一个台子正在播放七十年代我国外交部长乔冠华的夫人——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在乔部长雕像落成时的讲话，在惊叹她的美丽她的口才的同时，更惊叹他们的爱情。他们当年相差二十二岁，这在当时的中国简直是头号新闻，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十年，还有六年是乔下台时。可是，章含之却固守着“那一份爱的承诺”，“从黑发走到白发”这一对老人的爱让我泪流满面。联想到那天在杂志上看到关于张柏芝的报道，张说，她在感情失败后总是马上转移爱的对象，她从不让自己受伤。不禁感慨万千。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地久天长”早已被唱滥，我只知道爱已成了现代人的口头禅。可是啊，真正的爱在哪里？我迷惘了，淹没在一片“情人节”的红玫瑰的花海里……

　　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夜，我买了一个西瓜与别的一些水果与妹妹一起去看燕子。这是她临走前的两个月。我一进她家门就惊呆了！她身边没别人，只一个雇来的保姆。连女儿都不在身边。好凄凉！我原来还以为得有不少亲人在她身边呢。她已经是骨瘦如柴，卧床不起了！但她见我来还是硬撑着坐起来。问我：你老公还对你好吗？我说，他还那样！没变的！她瞪着狐疑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半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人物祥林嫂临死前问“我”这世界是否有魂灵时的眼神。那眼神好像要在我脸上寻出撒谎的破绽似的。我至今没明白她的问题与眼神的意思！莫非她是想让我先诉苦然后再告诉我她与老公的故事？莫非她也不相信了爱情？可是，她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夸她的丈夫如何如何对她好！我听了好心酸，不觉泪流满面。这个从小好强的女人啊，临死也这么好强爱面子！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后记：好强的燕子还是死了！死在北方的十月，一个美丽的秋天。燕子是飞回她的故乡她的天堂去了！北方的冬天不适合她，我总这么想。在燕子死后的第三年，我收到了他老公与另一个女人的结婚请柬。从人性的角度，我理解他。可从感情上，我受不了！我没去参加他的婚礼。听参加婚礼回来的老公说，他的新婚妻子比他小十几岁。我愤愤地说：“他可给你们这些男人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啊！”老公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