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一丝羞涩，从后门边一个面带微笑的牧师手里接过《主日周刊》，穿过狭窄的甬道，在人潮如涌的大厅中搜寻母亲的身影。当我在人群中穿梭，看到母亲那个熟悉的瘦削的肩头和熟悉的总是微微前倾的颈项时，我喊了一声母亲。母亲扭过头来，苍老的脸上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也在。

　　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聚会。爱人也想来，但因为女儿的作业没有做起来，只好在家陪护。两个月前在城里安上的小家，拉近了我和父母的距离，而城里的教会，也成为我和母亲心灵聚会的最好地点。我不是基督徒，我把这样的聚会看成是亲情的一次无声的融合。人到中年，我总是愈来愈感到我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无常，总让我感到与母亲的每一次会面，带着倒计时般的宿命。我甚至不知道，哪一次会面会成为最后一个无情的刻度，镌刻进我灵魂深处，成为我欲哭无泪、叫天无门的记忆。因此，我总是有意在生活中为我和母亲“制造”一些共同生活的印记，以便当母亲生命的栅栏聚然关闭时，还能留下一些碎片，无奈而病态地慰藉我孤苦的灵魂。

　　今天的赴约，好像既有以上从外人看来十分矫情的成份，又好像不完全是。当我坐在8路公汽上，看着窗外金子般的秋阳在洋澜湖面上跳跃时，连日阴雨带来的悒郁渐渐褪去，心灵变得像湖水一样澄明起来。

　　我在父母身后的一排长椅上挤坐了下来。台上的牧师正在教唱《主啊，让我邀请你》，台下虔诚的信徒，一句一句地认真学唱。我翻开手上的《主日周刊》，边听着歌声，边看着歌词。歌词中一句“主啊，请为我再造一颗圣洁的心……”使我的心立时放下众多无名的牵系，有了明确的指向。台上牧师动情的范唱，台下信徒虔诚的学唱，整个教堂纯然一音，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圣水洒过的清新味。慢慢地，我完全沉醉在这种发自心灵的歌唱中（与那些歌星的演唱相比，这里全无作秀的动作和靠技巧支撑的发音艺术），竟也不由自主地轻声唱和起来。当我唱到“主啊，请为我再造一颗圣洁的心……”那一句时，想到自己平日被世俗的欲望填塞得污秽不堪的心灵，一种久违的感动，竟让我的眼眶不由得被从心灵中泌出的液体打湿。

　　就这样，我平日庸碌浮躁的心，被圣洁的歌声彻底洗涤。接下来的传道，便变得入耳入心。我看到父亲的头微微地低着，既像在虔诚的听道，又像在思考着什么。我看到父亲白发覆盖下侧着的右脸部，随着传道人的讲解，变得越来越柔和，甚至越来越光洁，全没有了几年前反对母亲信教时的那种僵硬和粗糙。从僵硬到柔和，简单的面部表情的变化背后，是父亲这些年辛酸岁月和风雨旅途的无奈写照。父亲是共产党员，也当过兵，母亲虔信的基督教，曾让他嗤之一鼻，而在坚硬的生活面前，父亲与母亲殊途同归。我想，共产主义也许只是一种现世的关于生存事业的信仰，而基徒教，则是一种关于生命灵魂的皈依，心灵刻度指向未知的天堂，甚至冥渺的时空……

　　我的眼睛扫视着大厅中各色人等的信徒。突然，侧门边一个“奇特”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矮小的他坐在一个矮凳子上，与坐在长条凳上的信徒相比，更是矮了一大截。我看到他长长的头部，几乎占了整个身体的一半。这分明是一个侏儒症患者。只见他手里拄着一根高过他头顶的拐杖，头近乎夸张地向前伸着，试图看清台上传道牧师的真容。而从我这儿看来，他的努力分明是徒劳的，因为他前面坐在长椅上的那些信徒高高耸起的肩膀，像大山一样遮蔽了他的视线。而从整个听道的过程来看，他一分钟也没有放弃这种向前探看的努力。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个侏儒患者的心智，也许与常人比较起来，他更有纤细敏感的心灵。他认真地倾听传道者慰贴心灵的话语，极力要看清传道者的面容，就像要探清自己不可知的命运——尽管徒劳，却依然倔强。他的眼光越过那些高耸的肩头，就像用心灵跨越命运中那些阻隔他幸福的屏障。

　　在圣洁的教堂里，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到来表示任何的惊异。人们都将虔诚的心，捧给无所不在的上帝。我看到教堂外的阳光，离他近在咫尺，就仿佛上帝全能的手，正要将他纳入看护之列。而他分明也是到教堂寻找他生命中的阳光，以驱除心灵的阴霾。在上帝的面前，其实我们又比侏儒强得了多少？我们内心深处看不见的因种种无力改变的“矮小”而带来的恐惧，也许比侏儒外形的矮小更要触目惊心！因而，相同的命运，让我们，让被圣灵充满的我们，在侏儒面前，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旁观者——相反，如果在世俗的街道，这个侏儒早就被淹没在众人因惊异而带来的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

　　而进一步佐证我判断的是，在接下来的祷告声中，我分明看到有两个信徒从座位上出来，走到他身边，搀扶着他站着祷告……

　　星期天的礼拜在《阿门颂》中结束。当我和父母一起被汹涌的人流推着，步入秋阳下的街道，喧嚣的市声重新盈满耳畔时，我眼前原本看着灰蒙蒙的城市变得鲜亮光洁起来，那一张张原本各怀鬼胎的脸变得一律生动清新起来，我感到有一把圣洁的扫帚，正和着我的心律，荡涤着我的五脏六腑：唰—唰—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