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村庄
一
不忍心回头看，怕看到土地累累的伤痕、满脸的沧桑和一身的疲惫，怕听到村庄因痛苦而掩面哭泣的声音，还怕我的心浸泡在伤感之中。
但总是忍不住回头望，因为留恋。
记忆在乡村的过去和现实中游走，我的心在时空的转换中或悲或喜。遥远的记忆里，珍藏着种种快乐，种种美好。可是当目光触及到眼前的时候，心被深深刺痛，悲哀着、叹息着。满目萧条的村庄，颓废了的土地，被硬生生割出道道伤疤，那伤疤似乎正汩汩地往外渗血。我知道，人总是要长大离家的，生活总是要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化的。但是难道长大离家的代价就是对村庄过去的悼念，难道生活的变化就意味着对村庄现实的失望？
难忘啊，乡村那生机勃勃的春，那热血沸腾的夏，那辉煌灿烂的秋，那宁静安详的冬。但如今的乡村，一年四季都是深秋，是落叶飘零的秋，是萧瑟的秋。因为看不到活力，看不到收获，看不到希望。
二
城市和农村的距离越来越近，对农村的伤害就越来越深。要把农村城镇化，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伤害？也或者根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悲哀和多余的担忧。
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给我留下的记忆和落后愚昧，和脏乱差是没有多少联系的。那是淳朴，是和谐，是活跃，是沸腾，是希望。
那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被禁锢的土地解放了，都承包到各家各户，被压抑的农民也活跃起来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村庄里，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田地里，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即便是寒冬腊月，那栋栋蔬菜大棚里也是绿莹莹，生机盎然。夏日清晨，那乡间小路上，家家户户的三轮车上，都是成筐的沾染着露珠的蔬菜，绿油油，红通通，黄灿灿。那登车的人儿，满脸堆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他们穿梭于城市的市场，街道，给城市增加了一道风景。秋天的乡村，金色是它的主色调。金灿灿的稻谷熟了，人们挥镰收割。黄澄澄的玉米熟了，掰回了家，晒在屋顶上、院墙上。然后家家户户的仓库里堆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城里人专门到村子里买新产的稻米，因为新米油性大，香甜可口。除了庄稼，家家户户的院内都有鸡窝鸭舍，鸡鸭成群。猪圈里睡着懒猪，牲口棚拴着骡马。那时候的村庄，是寂静的，也是喧闹的。
我的父母也是村里的农民。土地承包之后，向老农学习了几年种地的技术之后，就开始甩开手脚大干了。母亲精明能干，勤俭持家。每年到春天播种的时候，什么蔬菜会有个好价钱，收益会最大，都是母亲经过分析后建议给父亲的。父亲大多数情况下会采取母亲的建议，因为经过实践证明，母亲是有眼光的。父亲是个勤劳肯吃苦的人，和母亲一起，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地地侍弄着庄稼地。虽然有时也会因为太过劳累而脾气暴躁，但是当看到自己的辛苦换来那成沓的人民币的时候，看到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疲劳也就烟消云散了，又毫无怨言地背朝黄土面朝天地劳作着。土地是懂得回报的，再加上母亲的精明，父亲的勤劳，使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盖了新砖房，买了四轮拖拉机，生活条件日益改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庄、土地，渐渐地失去了生机。农民的生活水平开始下降。辛辛苦苦地劳作，换不回庄稼地多少回报。由于投入大，收入少，农民们种地的积极性越来越小。再加上农村城镇化，土地占用开发的风吹到了村庄。听到城市周边的农民因为卖地而发大财的消息，村庄的人们变得浮躁了。人们不安心种地了，也不再依赖土地了。以前开垦的荒地又变荒了，只是田埂一定要保留，那是卖地时的筹码。成片成片的稻浪看不见了。稻田被人租用去，变成了水泥练车场，变成了供人休闲钓鱼的鱼池。冬天的蔬菜大棚，也只剩下残垣断壁，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缩着、呻吟着。前几天，母亲还忧心忡忡地说，往年租种我家地的人也不打算种了。庄稼地闲着，哪还叫土地吗？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再也听不到鸡鸭的喧闹，猪饿时的喊叫，院子里盖满了质量低劣的房屋，站在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一米宽窄的天空，整个乡村充满了水泥的腥味，变得硬邦邦，冷冰冰。如果说，农村城市化是社会的进步，那么失去土地的农民，没有一技之长的农民，拿什么谋生？
三
不只是土地萧条了，村庄的人气也萧条了。
往日的村庄里，是充满生趣的，充满活力的。
忙碌之外，闲暇之余，路边的树荫下，都会围坐着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闲聊天，话家常。有时候，为了享受一下热闹的气氛，又不想耽误地里的活儿，就端着饭碗围过来，边吃边说，边说边笑。
村庄的大部分都是年轻力壮，年富力强的男人、女人。走向庄稼地的时候，腿脚有力，手脚麻利。家家户户追着赶着，看谁的侍弄得好，看谁的粮食收得多，看谁的菜卖上了好价钱，看谁在银行的存款多。就连那些老人也闲不住，帮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给牲口打打青草，在家里养上几头猪啊，一群鸡啊。孩子们也被带到了田地，帮父母摘菜，除草，受父母的勤劳熏陶着。
春夏黎明的时候，村庄的小路上就喧闹起来。村东边的空地自然形成了一个早市。卖早点，卖水果的，卖生活用品的。村民们把采摘的新鲜蔬菜都拉到早市上，和菜贩子讨价还价。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此起彼伏，一派喧闹的景象。
村庄里的农民不论男女，皮肤都显得粗糙。但是红里透着亮，透着喜悦，透着满足。
但是那美好的场景却没有延续下去。人总是会老，总是会生病，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不知何时起，村庄开始衰老，开始受病痛的折磨，开始笼罩在一种奇怪的阴影里。
曾经精力旺盛的人，突然开始萎靡不振，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在大家面前露面了。那是因为他生病了，而且得的是绝症。村子里每年都有一两个中年男人在病痛的折磨中离世，留下老婆孩子独自承受痛苦，承担那份快要崩塌了的天空。
六年前，我的父亲刚刚五十出头，还活跃在田间地头。可是，在父亲还有五天就能见到外孙的时候，在父亲还正思谋着怎样疼爱外孙的时候，却被疾病击倒，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一直到现在。刚开始，母亲隔三差五的要回家，那里有她太多的思念，太多地回忆。后来，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地租出去了，母亲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不能在家住了。村里的邻居，亲戚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淡漠。这让她有了一种人走茶凉的凄然感觉。
父亲去世的两年后，三叔也在同样的年龄，得了同样的病症，也无奈地离开了人世。在这几年里，母亲每次回趟村庄，都会给我带回一些关于村庄的人和事的消息，而且几乎都是不幸。又是村里的另一对亲兄弟，得了同样的病去了。一对小夫妻，孩子还不满周岁，双双煤气中毒去了，留下白发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争夺家产，兄弟姐妹反目成仇，年迈的老人孤苦伶仃的病死在家中……每次母亲说起的时候，满眼的辛酸，满心的悲哀。而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那是我曾经熟悉的人，那是我的乡亲们，我的亲人哪。
我回家了。村庄里一片死寂，没有麻雀的喧闹，也没有人们的笑声。小路上已经很难见到人的身影了。听说有些年轻人出门打工去了。长大的孩子也不会再看土地一眼了，他们寻找外面的世界去了。留守在村子里的人，许多都是失去丈夫的中老年女人，还为孩子们坚守着土地，种点口粮，等待着有朝一日土地可以被征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我离开了村庄，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怕听到村庄哭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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