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墙南门。

    在西安市长当年给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举行入城仪式的那个地方，环城公园对面的站牌下，搭乘213路公交车。沿环城南路东去，北拐驶入和平门，穿行繁华喧闹的大街小巷，东出朝阳门，约摸30分钟，汽车抵达灞桥西口。

    闲步灞桥人行道。

    凝神南望秦岭，东青山，西青山，两山夹谷相对迎，若有似无雾霭中。桥下灞河，逶迤长堤，烟波浩荡，消失在青山对峙的峡谷深处。河面上，灌木丛生、水流分叉环绕的小岛侧畔，一、二闲人临水垂钓，鸟儿在枝头树梢啼叫蹦跳。

    灞河的源头由山涧形成。它发源于秦岭东部洛南和华阴县交界处的草链岭（一说蓝田箭峪岭）。草链岭海拔约2645m，和华山遥遥相望，半年（当年10月至来年4、5月）积雪，半年消融，岭南雪水流入洛河，岭北雪水泻入灞河，滋润了洛阳和长安两大文明古都。灞河紧傍西安城东流过，全长约109公里，流域面积约2563平方公里。秦汉时曾在灞河上架有木桥，名曰“灞桥”，是关中连接东部和西部的交通要冲。隋初将灞桥改建成石桥，唐朝中期在石桥之南另建木桥，于是有了南灞桥和北灞桥之分。元朝时商人刘斌捐资重修灞桥，宽约8m，长约130m.古人在沿河堤岸种柳成习，代代沿袭，宽阔的通道上，数万株翠柳，杨柳堆烟，柳条低处拂人头，花片落时黏酒盏。古时在此地设立驿站，亲友送行，大多在这里折柳饯别，过往行旅之人销魂断肠。春初柳絮飘飞如雪，“灞柳风雪”由此闻名于世。浐河是灞浐水系的最大一条支流，它发源于终南山东部蓝田县汤峪。浐河东绕西安，向北蜿蜒注入灞河，汇入渭河，全长约70公里。汉时浐河是皇家上林苑的东界。

    秦岭北麓，三面环山的蓝田县灞塬乡，南向纵深约40公里，岗峦起伏，千峰叠翠，深谷幽壑，流水淙淙。或高山飞瀑，或溶洞暗流，或奇岩泉涌，或峡谷山雨，穿岩凿石，最终汇合成一条缠绕山根，浸漫稻田的河流。这条河流，连接着无法计算的明流暗水，山河象脉络一样与蓝田公王岭息息相通，同“蓝田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那里面流淌着华夏民族的血液，血浓于水。这条河，曾见证了猿猴变人，半坡先民，风雨苍黄，悲欢离合，秦腔吼，秧歌舞。万古悠悠文化河！看见了吗？它从灞塬峡谷潺湲而出。流经谷口，豁然开朗，百里旷野，花远重重树，直抵渭北高原之下。曲折而宽阔的灞河，天生霸气，把千里秦川截为两半，硬是冲刷出一道深凹下陷的河床，象大地上的罅隙湍流，北向注入滔滔渭水。

    浐灞秋色正浓。

    过了灞桥，在东桥口沿堤北拐，便进入浐灞生态景区。眼前蓦地一亮，柳暗花明又一村。漫步灞河堤畔，沿河上下，旷远辽阔。杨柳夹堤，金风送爽，清流扬波。四道蓝色橡胶筑成的拦河大坝，将浩渺河面切成四段，呈阶梯形矗直平铺，如巨蟒横卧，截断烟波。坝上急流直下，银珠飞溅，遥看瀑布挂前川，疑似银河落九天。水流落差近10米，蓄成深潭，深不见底。“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如镜湖一面。河面之上，景区之内，南有陇海铁路桥横跨东西，北有绕城高速公路（北三环）腾空穿越。两座灞桥相距约10里之遥，东西两岸的滨河公路，呈椭圆形将两桥衔接贯通。车辆川流不息，游人络绎不绝。夕阳斜照，南北两座灞桥，恰似长虹卧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一派南国绮丽风光！据传，这儿就是唐代广运潭古址。只是唐风已去，灞柳秋色依旧。

    广运潭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面对广运潭，“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满目苍翠，“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平铺一湖秋色，再来又是三年。昔日弄脏了河水的河床垃圾山，清淤改造成了绿树掩映的湖中小洲；因过度采沙导致深切下沉的河床，疏浚修整成了深水碧潭。灞河的整容，丢失的是污垢丑陋，赢回的却是花容月貌，人人迷恋她的倾城之色——并非溢美之辞，这里是古城独一无二的万顷碧波，自然山水。“八水绕长安”，惟独灞水未受污染，在城市工业快速发展的21世纪，无疑是一个童话。童话的魅力在于自然生态：灞桥两岸，杨柳青青，“山原旷其盈视”；长河平湖，绿波荡漾，“川泽纡其骇瞩”。楼台亭榭，错落有致，分布在堤湾水边。欧美流韵，古典风貌，巧妙融入民族风格之中，彰显当代建筑时尚。游览水上台榭，“穷睇渺于中天，极娱遊于暇日”，三三两两小舟，岛屿正清秋。四五声哇鸣，七八只信鸽。绕岛飞艇激浪，惊起芦丛鸥凫。秋水拍岸，淡淡咸腥；远离尘嚣的淡泊平静，掺合秦岭深山的温润凉爽之气，阵阵袭人。东岸堤坡，枝叶疏朗的林木，遮不住根底连缀成片的奇花异草，消不了沁人心脾的透天芳香。“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沉醉恍惚之际，仿佛花仙子聚会广运潭。金菊含羞带笑，玫瑰妩媚俏丽，白月季素面曾识，一串红舒展红袖，马兰花皎容如月，蝴蝶花（三色堇）风情万种；爬山虎紫裳含秋韵——徐娘半老，怀抱琵琶犹遮面；三叶草绿裙掩长堤——貂婵望月，一汪秋水送幸运；蒲公英活象还珠格格，调皮淘气，头上飘出白绒球，逐风起舞戏顽童……西岸堤坡，松、杨、柳、槐、榴、合欢树等等，由水旁到堤岸，层次分明，排列成行，根部长满三棱子草，一片黄土都覆盖，翠枝绿叶落晚霞。园艺人匠心独运，巧思布局，分区域栽种奇花佳木，把广运潭堤岸及湖心岛，梳妆打扮，不似滨海水乡，胜似滨海水乡，分明一个童话世界。

    广运潭的经典之作，当数名为“水上波韵”的台榭长廊。这儿韵味更浓。它是东堤之畔水上游艇的停泊之处。从河底深处突起的混凝土梁柱，撑起数千平方米的水上亭台、游廊，窄木板铺砌的台面伸向水域，行走其上，“哗哗”的水浪声就在脚下。游廊前后左右，凹凸间隔，开合有致，一泓池水，鱼嬉涟漪。北侧雕栏之下，竖立一排分版式画屏，画面色彩鲜艳，宋体黑字端庄清朗，展示的是“明天广运潭”的蓝图。高科技的构图引导人们穿越时空，神游未来20——30年的水上都市。水上都市将成为古城东部明珠、“城市绿肺”，洋溢着澳大利亚的异域风情。灞河两岸工地上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以及沿河南北正在延伸的草坪林苑，似乎在说，这个水上新城，一步又一步，步出童话，走近现实。

    广运潭又是一页残存的记忆。

    高科技使现代人创造了童话世界，不仅引人步入未来的水上都市，而且载人回归，梦游过去，重睹周秦汉唐的灞柳风雪。听老辈儿说，灞河原名滋水。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曾攻灭20余国，称霸西戎以后，意气洋洋，为了显示霸主的赫赫威势，特意将滋水更名“霸水”，后人给“霸”字左旁添上三点水，于是就有了传至今日的“灞河”。灞河流经汉文帝刘恒的墓——霸陵，因而古人文章诗赋有时将“霸陵”指代“灞桥”或“灞河”。在冷兵器时代，灞河是关中一道天堑，是古都通往中原的必经道路，乃兵家必争之地，灞河附近不远的霸上，在秦汉时期就是紧靠交通要道而建造的驻军兵营。《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始皇自送至霸上。”这是指公元前225年发生之事，为灭六国、统一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的秦国名将王翦，就是从霸上挥师东进的。秦亡之时，刘邦率军10余万，先期兵进咸阳，驻军霸上，就是灞河西岸的白鹿塬。项羽一路恶战，落后于刘邦，40余万楚军驻扎新丰鸿门，就在灞河东岸。两军隔河对峙。刘邦、项羽争夺帝位，楚汉战争的序幕就是人所共知的“鸿门宴”。今日临潼附近的新丰镇有“项王营”之地名，就是当时的新丰鸿门，遗址犹在。西楚霸王的霸气盖过了秦穆公，使灞河更加霸气。

    秦汉以降，灞河的霸气稍稍逊色，被灞柳风雪所淡化。灞河杨柳，婀娜多姿，清淡素雅，内涵丰富，柔骨似水却透出忠贞侠义之气，最适宜表达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情怀。因此，灞桥成了迁客骚人、亲朋好友饯行话别、黯然神伤的去处。古人钟情于灞桥和灞柳，把灞桥称作“销魂桥”，把灞柳称作“断肠柳”。唐宋时期的李白、杜甫、杨炯、岑参、罗隐、柳永、晁补之、贺铸、陆游，元代杂剧作家马致远，明人徐复祚，清人钱谦益等等，将这种悲欢离合的伤感情调推至极致。李白的词《忆秦娥》上阕：

    “萧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霸陵伤别“。

    李白借思妇闺怨抒写自己的惆怅落寞。这些词句，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写到了心灵的痛处。李白在《霸陵行送别》一诗中表现出更为深沉的伤痛：“送君霸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碧草……正当今夕断肠处，黄鹂愁绝不忍听。”此后，“灞陵伤别”就成了诗化的心灵疮疤。触痛了这块疮疤的人，总要在这个地方长吁短叹，宣泄胸中郁悒。柳永写了一首《少年游》：

    “参差烟柳霸陵桥，

    风物尽前朝。

    衰杨古柳，

    几经攀折，

    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

    离思满蘅皋。

    一曲《阳关》，

    断肠声尽，

    独自凭兰桡“。

    上阕的意思是：霸陵桥边参差错落的树木笼罩在轻烟之中，这里的风光景物还与前朝一样。离别的伤心人都折柳相赠，杨柳古树被攀折得稀疏萧条，憔悴绵软如同楚国宫女瘦弱的身腰。下阕的含义是：夕阳西下，一片深秋景色，放眼岸边水草，岛屿丛木，郁郁苍苍。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唱起送别的《阳关曲》，一曲歌罢感伤不已。独自一人坐在小船上，随波逐流。

    柳永是福建人，进士出身，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他仕途坎坷，最后漂泊流落而死。其词题材广泛，善于抒写离情别意，铺叙委婉，雅俗共赏，尤受市民阶层的喜爱。暂且不谈柳永写这首词的遭遇及社会背景，单凭品味其缠绵悱恻的情感，就足以使人荡气回肠，肝肠寸断，石人也落泪。以《示儿》诗而名闻遐迩的南宋诗人陆游，写灞桥烟柳峰回路转，不落窠臼，在《秋波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词中吟唱道：“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当时正值宋金战争时期，长安被金军占领。陆游48岁，随宋军进驻汉中，遥望秦岭，思绪万千，想到锦绣江山，在金军铁蹄蹂躏之下流血呻吟，情不自禁“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报国豪情激荡胸怀，展现出横扫千军的雄壮气势。诗人用高昂激越的韵律遮掩着破碎、颤抖的心，更见得对“灞桥烟柳，曲江池馆”沦落敌手、凋零残破的剜心之痛，这是一种别样的生离死别，是伤别的升华，是悲欢离合的积郁忧愤和从容愉悦。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不仅从这些诗词感悟了“霸陵伤别”的情致和韵律，而且获得了值得珍视的古代信息：唐宋时期，今日广运潭这个地方，青杨翠柳，水域宽广，能够荡船行舟，确有北国江南的灵秀景象。据《旧唐书》记载：“天宝元年三月，（韦坚）擢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奏请于咸阳拥渭水做兴成堰，截灞、浐水傍渭东注，至关西永丰仓下与渭合。于长安东九里长乐坡下，浐水之上架苑墙，东面有望春楼，楼下穿广运潭以通舟楫，二年而成”。广运潭的建成给唐都长安带来了交通运输之便利，是全国各地向京城漕运的重要港口，促进了长安经济繁荣。长安人口百万，重要的水源地就是灞河和浐河。城区东北部居民，包括大明宫、兴庆宫等都从浐河汲取饮用水。大明宫内的太液池、兴庆宫内的龙池两大人工湖泊，也从浐河引水。史载唐玄宗曾在广运潭举办了一次全国性的水运博览会，参会商船200多只，从江南运到长安的粮食最高达到700万石，规模盛大。江南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瓷器酒具、名酒茶叶、文房四宝、名贵药材等等，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地方特产汇集于此，繁华异常。“开元盛世”的喜庆色彩，也曾一度冲淡了“霸陵伤别”抑郁气氛，灞河的霸气融入了圣明之世的灿烂辉煌。过去的广运潭，完成了霸气——伤别——辉煌三部曲，留在历史老人头脑中的只是一页残缺不全的记忆。

    广运潭的残缺记忆不是回归历史。

    历史的正面给人以自尊、自信和自强，但它本身不具备超越时空的活力。广运潭的确切遗址不十分重要，周秦汉唐已是尘封的古迹。梦回大唐毕竟是一个梦幻，水上都市才属于21世纪的广运潭，它不是掘出的古董，古董属于过去。它是当代西安王冠上的璀璨珠宝，在未来世界绽放光焰。谁又能否认，王冠上的宝石，不蕴含灞河的王霸之气？灞柳风雪口碑相传，岁岁春风催新芽，年年新翻杨柳枝。故作《广运潭记》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