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辈人嘴里知道，小城原是不小的。

    “南北三里三，东西二里七，人口三万余。”《遂宁县志》这样记载着六百年前明永乐时小城的规模。涪江绕城东而过，宽阔，宁静；青龙山于城西为屏，俊秀，蓊郁；惟南北可相通呼应，小城正好居其中。其时，交通四通八达，水陆兼行。沿江，上可朔流至梓州（三台）涪城（绵阳），下可由合川入嘉陵江至渝州（重庆），若是脚力稳健轻快，则陆路一日可直至成都、渝州、涪城等郡县。小城更因地处蜀中腹地，为四邻州郡人员物资聚散之地，故商埠驿站车水马龙，集市遍布繁华热闹，自明朝起便设立了州府衙门，以后便皆直呼曰：遂州。

    小城人极是信佛，有时达到痴迷的境界。

    低屋檐青砖风火墙里的寻常人家多无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或福寿千年长生不老之类非分之想，只要能有一男半女，延子嗣，续香火，令祖宗牌位不倒，或是少病痛，无忧苦，平安一生，这便是最大的祈盼了。这些心愿，在传说中，尤数观世音菩萨最是灵验。依小城的传说，菩萨原是有三姊妹的，且三胎孪生。得道成仙后，大姐选了南海落伽山紫竹林，二姐三妹却见蜀中青龙灵泉二山碧泉青松异花争妍，瑞霭灵气氤氲四散，便隐居二山养真修道了。千百年来，应了多少愿，救了多少人，这是难以说清也是很难断其真伪的，惟有一宗令人颇是惊疑：抗战最后两年，日军对陪都重庆的空袭愈是疯狂频繁，与重庆互为毗邻的小城自免不了池鱼之殃。某日，从东南方向飞来了一架日军轰炸机，嚎叫着扔下了两颗炸弹。奇迹出现了——两颗均未爆炸！天，这全靠两位观音菩萨保佑啊！一传十，十传百，方圆数百里的人愈发坚信了菩萨的灵验！

    听白胡子的太公裹小足的太婆讲，菩萨是2月19日生，6月19日坐莲台成佛的。可这是在哪一年，公元前？公元后？小城人没有一人知道，也没有谁想去寻其根源，只是以后每年这两天，小城就喧嚣欢跃了起来。

    最早传递出这一信息的，是一群平时极少得见，扎着绑腿穿着青衣圆口鞋的太公太婆。少则十余人，多则三五十，提前数天自远近乡村徒步而来——这方显对菩萨敬奉之诚心。两路纵队，秩序井然。为首的，多是一身板健硕而年龄甚高的老头。双目炯炯，一脸苍桑，龙行虎步，精旺神足。青筋暴露的大手擎红旗一杆，旗上一行黄字：某乡某村某组朝山进香队。身后，是一群捧着糕点桃酥，应时果品的人，再后面，就是锣鼓队。“当”一声锣响，“咚咚咚”大鼓腰鼓就敲了起来，紧跟着是铙钹“锵锵”的脆响。随那节奏，最后面的人就晃动手中的小旗，赤橙黄绿异彩荡漾，很是风光。行进一段路程，“当”又是一声锣鸣，“咚咚咚”，“锵锵锵”，又泛起彩波一阵……大鼓雄浑，小鼓欢跃，铜钹清脆响亮，五彩旗更是亮丽耀眼。

    庙会这天，佛事方显高潮。远郊的农人——这时多是年轻人了——起个绝早，洗漱捆扎稳当，携妻带子呼朋唤友，扛着一条条彩龙金狮，过田坎走乡径，敲锣打鼓四面八方舞进城来。城里人齐齐地挤到街上，父亲肩头耸着儿子，妻子牵着公婆，争相欲看舞龙耍狮。汇合了先到的老人，锣声鼓动声铙钹声愈是欢敲热闹，狮子彩龙便于街头巷尾翻滚飞舞起来。“双龙戏珠”、“龙腾狮跃”、“狮子滚绣球”……随着一个个精彩的动作，四下时时爆出轰然的喝采声。随着长龙巨狮，鼓响锣鸣，全城男女老少尽皆说着笑着向青龙灵泉而去。

    过涪江，小城以东五里许，有逶迤一山。山间数峰壁立，松柏葱翠，奇花繁茂，此即灵泉山。传说小城曾盛行瘟疫，一时哀鸿遍野，死尸横陈。是观音菩萨显圣，洒净瓶之水三滴汇成一泉。泉水清澈甘冽，四季不涸不溢，饮之百病皆祛，方始救得一城军民。众人感其恩惠，便于山顶泉眼旁建起禅院一座，这就有了灵泉寺。寺分九重，南北三进，原本僧侣广众，香火鼎盛，只可惜被“破四旧”的一把火烧了个彻底干净。现在剩下的，只有城西青龙山的广德寺了。

    随锣声旗海，人流涌过西门桥，翻上斩龙桠，眼前顿时一亮：早春的田垄，麦苗青绿菜花金黄，草长莺飞生机盎然，青龙山就于这田野丘陵间蜿蜓伸曲。广德寺如一位深沉而庄重的智者，在春光四溢的田野的簇拥中沉稳地伫立于山脚之下。微风起处，森森树梢微隙间显出一角翘檐碧瓦，白墙塔尖，不时还有隐隐佛号悠悠钟声缓缓荡来……一时似入世外仙境，顿觉心清神净，身无点滴尘埃。

    据县志记载，广德寺始名石佛寺，初建于唐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唐时被敕封“禅林寺”、“善济寺”，宋封“广利寺”，明封“广德寺”……如此之类敕封前后共达十一次！朝朝供奉，代代修葺，至明朝，广德寺最为兴盛。“房舍数百间，田土百余亩，僧侣近千。”窥此一斑足见当日之辉煌。广德寺面南背北，结构谨严。南北经向共九层，即应了佛经中的九重天之数。九，数之极也；九重天，似乎便代表了佛法之无上威灵，无边神通，无所不能的至高境界吧。每一重纬向又有四合院、焚香塔、烧纸坑或诸多佛堂。全寺正殿偏殿数十间，间间相依相衬，经纬分明。龙头为檐，丹凤为角，麒麟居飞杲，殿阁间红墙碧瓦，金黄飞檐，腰粗的黑山木柱子与无梁穿斗屋更显古寺年深之久远，禅宗根蒂之深沉……这就难怪广德寺会被专家们赞誉为西南三省保存最完整、建筑最集中、规模最宏大的千年古刹，并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关照而幸免于难了。山门上，赵朴初先生手书的“西来第一禅林”的匾额更是吸引了南来北往朝山进香者的目光。

    此间颇值一提，也最令朝供者奉若神灵的，是耸立于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座白塔——普济塔。普济塔，又名肉身塔。传说观音菩萨（二姐）成佛后，肉身留在了寺里，后人便于其得道飞升处修起了这座高于所有佛堂白玉般俏立于青龙山腰的“肉身塔”。塔有四面九层，由大及小。每层有菩萨雕像四个，东西南北四面而向，慈眉善目，栩栩如生，似要将慈悲爱心遍撒人间。遇有山风轻扬，塔角铃铛便“当当”脆响徊绕庙宇，更添得几分缥缈几分空灵。于此塔下许愿，据说颇是灵验的。一年四季，特别是庙会或节假日，塔下人如潮涌香雾袅嫋，信徒们献上的红布挂满塔身，随风起处，千丝万缕飘飘悠悠，煞是壮观！只是如今塔身日渐斑驳，雨水浸蚀色泽晦暗，似乎佛塔也熬不过历史的风雨，到底影录了一笔岁月的痕迹。

    队伍到了山门，幽静的山林顿时喧嚣欢腾起来。早准备好桌凳、小吃的摊主们拿着勺子使劲敲打着锅盖，竭力地招徕着顾客。平时于小城巷弄里游荡的货郎也到了山门外，摆弄着手中的糖人玩具大声叫卖，眼睛却挑逗着母亲怀里或父亲肩上的顽童。这顿时引来一片羡慕渴求的目光和纠缠父母的哭闹。卖甘蔗水果的，玩弹子轮盘的，掷圈套物打汽枪的，各自寻觅相宜的主顾，拼命地吆喝。其间，有一群人颇是惹眼。衣着褴褛，口吃目呆，瞎麻跛跎癞缺胳膊少腿者皆有之。或自幼丧父失母，或疾病致残孤苦，胸前哀告牌怜悯纸上尽书人生之不幸，望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见怜云云。却听说现在有人以此为职业，白日里乞讨要钱，晚上摇身一变，进酒吧逛舞厅，竟成了“款儿”、“腕儿”，还有凭此技而盖高楼者！见的听的多了，人就渐渐冷了心肠，多半是一个子儿也不给！

    锣声炮声叫卖声，笑声哭声佛号声，随着寺里沉重的暮鼓，揣着不同的目的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凑热闹的年青人回家蒙头就睡，小摊主和商贩们还盘算着一天的赢余，只有乡下那些虔诚的农人，花甲的太公太婆们挂心，忐忑地默告心愿能得以实现。其实，曾经许下多少心愿他们早已记不清了，实现的与没实现的也分不清了，然而，来年，他们还会去寺里进香朝圣，并许下另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