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面坐着，今晚停电，妈妈，你的世界也静止了吗。

　　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没有任何预兆。原本明亮的屋子，一瞬间，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在屋里来回走着，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到处寻找，可以照亮黑暗的东西。我找了很久，找不到。妈妈，此刻，我想到了你。

　　你在黑暗中摸索，那么平静。对于突然降临的黑暗，你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你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

　　窗外灰白的月光，洒进来。黑夜里的白，迷蒙了我的双眼。暗淡中，我看你模糊的轮廓，迟缓的身影。

　　你的背驼了，妈妈，那条弧线，在窗格上，留下弯曲的剪影。很久以来，我竟然没有发现，支撑你捱过贫困日子的脊梁，在好日子到来的时候，已憔悴得变了模样。

　　一次停电的偶然，我看见你沧桑的身影里，有我流泪的地方。黑暗中，我想象你一路走来的憔悴，竟那么漠然。妈妈，不是我没有爱。今晚的黑，把我多年来积聚的爱，击得粉碎。你的影子里，我看见自己的苍白。

　　你点燃一段蜡烛。昏黄的光中，我们面对面坐着。烛光在你我之间跳跃，泛黄的光，恍若陈旧的底片，映衬着你的生活。我不敢借着烛光看你，妈妈，我怕看见你的皱纹。它像古老的枷锁，缚住我活到今天的年龄。

　　今晚停电，妈妈。我知道，过惯了一贫如洗的日子，你早已不担心今晚这样的波澜。

　　风吹进来，烛光闪烁。迷离的光影，一圈一圈散开。顷刻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柔情似水。这样一个有风的暖暖夜晚，就让我们面对面坐着。

　　停电的时候，夜是静止的，生活是静止的。妈妈，你的世界也安静了吗。为什么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我却听见记忆里的声音，把我的心搅得狂乱不止。

　　我看见很多年前的夜晚，昏暗的灯光下，你彻夜不眠，做着手工针线。只是为了多挣来几个钱。小小的我们，蜷缩在你的身边，安然睡去。我们几个孩子，在你一针一线的辛劳中，慢慢长大，学会在困苦中，如何学着坚强。

　　我看见，你扛着大包的东西，离开家，走很长的路。那是你做完的针线活。你舍不得乘车，只为省下几分钱的车钱。我看着你远去，又在弄口等你回来。远远地，看你的身影，还有汗水里的微笑。从那时起，我渐渐懂得，等待，是一种遥远的满足。

　　我看见你矮小的身子在人堆里倒下了，我和姐姐远远地站着，哭着大声喊你。当你踉跄着爬起来，挤出人群的时候，我看见你手上血的印痕，闪着慈爱的光。你那么拼命，只为买到便宜的布料，为我们做好看的衣裳。

　　我看见，夜色里的一团炉火，把冰冷的小屋温暖。一家人围着炉火，看你给淘洗好的糯米加上水，放在炉火上。那时，定量供应的糯米，是稀罕的食物。我们等着，在持久的暖意中，幸福地睡去。等到你把我们叫醒，我们发现，面前的小碗里，是白得透亮的糯米饭。你在我们的小碗里，每人撒一勺白糖，让我们蘸着吃。那样一种香，我留恋到今天，只是，再也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甜的白饭。而我们都忽略了当时的你。妈妈，当时的你在哪里呢。

　　妈妈，今晚停电，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们之间，是一截昏黄的烛火。相似间，我看见，那晚的炉火。你躲在我们的身后，用勺子刮着锅子里的米饭。那声音，是否一种悲怆。我后悔，在停电的今晚，我才听见。

　　妈妈，你知道吗。就在我们坐着时，一段残烛，一段在暖暖的风中燃烧的残烛，灼痛我心底浅浅的忧伤。

　　我们面对面，隔着一个杯子的距离，已经坐了很久了。杯中的水，和我们一样安静。就这样坐着，听时针拨动你我的心跳。

　　今晚停电，妈妈。水静止了。想在水一样的平静中和你说话，我已经想了很久。这么多年，从没一天像今晚这样，我们面对面，坐了那么久。

　　该说些什么呢。记忆中，长大以后的日子，是沉默的日子。我躲在文字的背后，拼凑自己的世界。你距离我的世界那么近，却走不进来。妈妈，你只在边缘，看着我，用书籍，垒起一座又一座城堡。妈妈，城堡中的日子是寂寞的，只有你的目光，如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你不懂文字，因为你的世界不需要文字，你的一生，和文字无关。你只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你的目光中，慢慢地长大，平静地生活。直到你的孩子们，不再需要你的臂弯。你愿意这样心满意足的憔悴，然后，在你渐渐老去的时候，你愿意独自，抚平一个人的沧桑。

　　妈妈，你知道吗，彷徨在文字里的人，其实也和劳苦者一样，有自己的寂寞沧桑。即使我用尽世界上所有的文字，我能说尽，你对我们的爱吗。这一刻，我发现语言的苍白，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停电夜晚，它就像灰白的月光，无法把你我共有的空间，照亮。

　　黑暗中，我在文字里搜集语言。很长时间了，我竟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词汇，来开始我们面对面地交谈。泛黄的烛光，依旧在风中一闪一闪。我看见很多文字和语言，在烛光里，被焚烧，发出呻吟。妈妈，我这才知道，世界上最深的感情，是无法用文字和语言来表达的。

　　每当我想要开口，我就会发现，烛光里，滴落语言的尸体。一滴一滴，那些尸体堆积在烛光周围，刺痛我的双眼。

　　今晚停电，妈妈。面对面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无语。

　　我不敢说话，我怕，风中残烛般的语言，把今晚停电的温情，化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