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但今年的清明节于我不同于往年，不仅是今年的清明节第一次被定为法定节假日，更在于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全家人未尝不时时体会到失去父亲的痛苦。都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二十年来的七千三百个日日夜夜，非但没有冲淡我的丧父之痛，反而让我时刻感受到父亲过早离世的无奈与失落。以届中年的我，仍在羡慕别人双亲的健在。

　　当年十八岁，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喜悦中才一个多月，父亲病重的噩耗就让我从欢乐的巅峰跌落痛苦的深渊。而且，医生的宣判不容置疑——最多一个月！消息是大姐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在体育场开运动会。是下午，大姐找到我，把我叫到操场边，告诉了我这消息。当时，我仅仅咬咬嘴唇，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流泪！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那是因为给弟弟写信，悲从中来，没能控制住。

　　父亲生于一个穷苦人家，是家中第五子，性格开朗、豁达。小时候以帮家里砍柴、放牛为主，也读过几年书，好像是高小。七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七岁那年，报名参军，在济南军区一个空军部队里服役，干地勤工作。父亲身材高大，身体素质好，喜欢篮球，尤其擅长长跑和射击，得过师射击比赛第六名。那时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父亲的许多战友都被调往前线，或战死朝鲜，或立功凯旋。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荣耀，部队刚开到鸭绿江边，不等“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去，一道命令就把父亲们召回了——南边台湾海峡吃紧，美国第七舰队进驻了。这对父亲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父亲还是立了一个个人三等功，原因却是因为读书好。现在的人可能觉得好笑，但如果知道那时候有“为祖国学文化”这句话就不难理解了。的确，当时是没有几个当兵的不是文盲。

　　当兵七年后，父亲专业到杭州半山钢铁厂当工人。60年困难时期回家乡做了农民。

　　回到地方后，父亲自学了石匠手艺。次年，与母亲成婚。由于当兵及父母早亡等原因，父亲结婚时已经30岁了，母亲也因为曾支边宁夏，嫁给父亲时也25岁了。这样的年龄在当时可算是超级的晚婚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还是非常穷的，许多家庭经常是上顿不接下顿，青黄不接时，更是靠赊借度日。但由于父亲的勤劳和母亲的善于持家，虽然先后有了四个孩子，但家里还是衣食有余，在当时可算是个殷实人家。小时候，我是常常看到别人到我家借钱借米的。

　　父亲脾气好，极少发火，且能言善谈，与周围邻居相处得很好。邻里之间有什么矛盾争执的，总是请我父亲参与调解、说合。也有人说，父亲会武功，在部队里拼过刺刀，三五个人奈何不了他，但我从来不曾看到过父亲与人动过手。在我小时候，父亲绝对是我崇拜的偶像，是大英雄。

　　母亲家教极严，从不给我们姐弟四个买零食吃。家有客人时，好菜好饭招待客人，也只有父亲一人作陪。母亲是绝对不允许我们上桌的，只能等客人们吃好了之后才准许我们去吃。父亲知道我们嘴馋，总是尽量留一些好东西给我们。父亲的石匠工作异常辛苦，母亲也常常另做点好菜或是炖一碗“鸡子冻”单独给父亲吃，以滋补父亲的身体。但父亲从来不独吃，总是不顾母亲的反对，挨个分给我们吃。我小时候的美味就是父亲用调匙舀到我嘴里的“鸡子冻”了，嫩嫩的、滑滑的、甜甜的，在嘴里要转上好几圈，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滑进喉咙。我现在之酷爱吃“鸡子冻”，可能就跟那时有关。

　　父亲虽然读书不多，却写得一手好字，笔力刚健。大姐在这点上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写起字来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看不出是个女性。我则继承了父亲善辩的特点。空闲时间，父亲喜欢看书，看古代的章回小说，《说岳》、《七俠五义》等，经常点着煤油灯看到很迟。母亲怕耗油，老在催促：“还不快睡，油亮完了。”我现在也拿这句话督促儿子，每当看到儿子睡觉不关灯，就说：“还不关灯，油亮完了。”由于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们姐弟四个都喜欢读书，有两个还考上了大学，脱离了农门。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了不起的，也成了父母的骄傲。

　　但强壮的父亲说倒下就倒下了，来得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猛烈，如此地让我们全家人猝不及防！从父亲感到身体不适到查出病情一共13天，到去世又有30天，一共是43天，与医生的判断一天不差！

　　面对突如其来的，就在眼前的死亡，母亲吓懵了，整天以泪洗面，无心饮食。要不是有大姐撑着，我不知道母亲如何能挺过那30个日日夜夜。虽然我们极力隐瞒病情，但父亲还是很快知道了真相。父亲是人，他也留恋生，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的牵挂没完成。两个姐姐虽然都已成婚，但都还没孩子，父亲多想看看他的外甥的模样啊。我还在读书，弟弟才十五岁，刚初中毕业。父亲的任务远没有完成！但父亲更是一个军人出生的硬汉，在明白了自己的病情确实无可挽回以后，不顾我们的苦苦哀求，毅然决定出院回家安排后事。

　　由于病痛的折磨，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医生说，父亲的这种病是极其痛苦的，就像拿刀子割肉一样。母亲看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哀求父亲喊出来，但父亲从来没有呻吟过，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也绝不出声。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后，我就匆匆往家赶。到家时，已是第二天上午9点钟。当时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爸，爸”地一声接一声喊，父亲也似乎听到了我的叫声，只是用失神的眼睛看了我一下。我永远记住那个日子——一九八八年农历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两点二十二分，在二伯父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父亲的小名声中，在全家人突然爆发的哭喊声中，父亲带着遗憾，带着牵挂，带着他未竟的心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父亲坟上的草木，青了又黄，黄龙又青。我们姐弟四个也都成了家，有了孩子。每年清明，我们都要到父亲坟上去走一走，话一话。孩子们没见过爷爷，是体会不到我们又苦又涩的心情，看不到我们眼眶里盈满的泪水的。他们把上坟当作春游，当作踏春。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有人说，死亡就是生命最后的成长。它，似乎离我们常人很远，但其实，它就是那么近，在疾病面前、在意外面前、在衰老面前，生命显得那样脆弱。在这样的脆弱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们又何必长此哀痛下去呢？毕竟，死亡是属于过去，而生，则属于未来！

　　谨以此记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