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沙的轰轰声终于停止。两岸山脚下散落的村庄次第亮起了灯。倒映于流水中的灯光被揉皱，乍一看似要与江水漂去。近水而粗见轮廓的山峰影子争先恐后地在江水中拥挤。摩顶山尖却无人再来领略它们的风采，山云在趁黑暗与它们缠绵。突然的安静惊慌了水鸟。机器的轰轰声再大，也习惯地成了它们的催眠曲。也许今天这安静来得早了些。偶尔三两只调皮多情的水鸟贴水疾飞，似欲衔取江面散落的星星，但却沾起一身湿滤。惊叫声，让失望在夜中蔓延。它们弱小的身子飞得那样有力，横过村前的几株老树，投身于黑暗中。

　　渔船静泊水湾，夜鸟飞回了暧巢。可是，流浪的传说故事中，谁能让家去迎接一个疲惫的浪子？

　　这个地方选得不错。视线开阔，远离闹市，脚下的青草铺成毯。我甚至闻到了牛屎的芬芳，青草的香味令我知道春天在这里铺满了浪漫。

　　几样小菜，还有一盘很不错的卤味猪耳朵。我最钟意于它的味道了。小时候听说“吃啥补啥”，我爱它并不是听觉不灵光了，而是想要更灵光些。可能“补”得过火，听觉几乎麻木了。听得太多，悦耳的东西并不多，耳膜久受刺激，也许长了一层厚茧。

　　至少是现在阿华说要再干一杯的时候，我居然在盯着远山出神。

　　我起先与他约好喝酒的地方不在这里的，而是在我厂的顶楼上。他极力反对，说是楼再高，心境却无法再高的。

　　一向小气的阿华居然说今天他作东，并自作主张地买了三斤猪耳朵。

　　我说，我不喜欢猪耳朵呢。

　　他只是笑。我只是脸红，不敢说话了。

　　他今天的酒量大得出乎我的意料。原来估计他一瓶二锅头下肚了，准会把我当成大伯来尊敬。可惜，他至始至终都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外号——懒猪，并且比平常更大声。我当时有些反对他买猪耳朵，是怕他在嚼着猪耳朵的时候轻易地想起我的外号。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

　　而我一瓶碑酒才完成，舌头就大了三分，有几次差点把“阿华”叫成“阿爸”。还好，我的普通话不标准他是知道的，真叫了“阿爸”，他也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于是尽量少开口。

　　我眼瞪得像灯笼，出手奇准，一拈一个准，花生米咬得咯咯响。

　　他说，你不抽烟还好，一抽烟就能看出你眼中的全部。

　　我又开了一瓶，洒气冲天地说，你看到什么了？

　　家……

　　家？我的心颤了一下。

　　我沉默，我恨他提起这个字。

　　夜的黑暗在城市中太轻浮，在异乡太湿粘。清风拂扬的江边，我们故作潇洒。但我酒后失态，被他看出了一点心思。

　　思念如酒，醉了太多无奈的人，醉了太多的天涯客。

　　我喃喃失语：谁今晚流泪了，谁就是王八蛋！

　　第二瓶才喝到一半，我就倒在草地上了。没出息的阿华，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让星光映照到他脸上如珍珠般的泪珠，还放肆地把相思和憔悴洒落草丛中。

　　我讨厌他的泪水，我讨厌他的叹息。我真想起身给他两拳，但我没有勇气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我的脸面太宽，一丁点难过都瞒不过他。

　　阿华把花生米摸了半天，没摸着。酒喝了一半漏了一半。我把花生米吃一粒掉一粒。

　　他不再侧身，而是平躺了，气喘如牛，衣服全解开。他平躺，我只好侧身。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的脸。

　　他说，你看到了吗？这江水要流到哪儿去？

　　我抓了一把草抛向天空，吃力地说，当然是流到大海里去。|他把我的身子扳过来，我只好闭眼。但就在一闭眼的一刹那，我清晰地感到两颗泪珠滑了下来……原来，我比他更没出息，更是一个王八蛋。

　　可我们要流到哪里去呢？阿华的话像一辆直达快车，直奔我的心坎。这是一辆从他心中驶出的车，我伤心自己无法拒绝，就轻易上了这辆车。

　　生命是一条河，我们如河上一帆，两岸风光匆匆而过，岁月逼我们无法回头。

　　我们要流到哪里去？

　　今夜月华正圆，明日的残缺何时补满？圆的时候，我在阴影处，缺的时候，我在高楼上寻觅。不是我要错过，而是我总在错过。

　　月圆月缺总有规律，我残缺的梦想偏偏只能迷失在无法赶到月圆的夜里。为了证明一个无聊过客的赤诚，我在红尘中饱受沧桑。我在天涯海角的旅途中，追赶星之光，月之华。

　　家是流浪中的灯，但我没勇气提起它。生命的迷茫，流浪中捡到的只是石头。曾大胆地回头，我看见了年老的父母眼中的泪花。我不能放弃，没有月华和星光，也只能前进，为了父母不再在昏暗的灯光下想起我时只有长吁短叹，为了多年后可以勇敢地数父母头上的白发。

　　而如果前世就注定今世的苍白，下一个轮回，老天爷又有什么理由给我一个繁华世界？如果没有亲情，我以为自己将淡泊得如江边的石头，风吹雨打不动我心。

　　当肚子饿的时候，我才又发现，我没法不食人间烟火，我是一个无法摆脱种种欲望的奴隶，现在就死去都觉得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阿华居然在抽泣，但没忘记大嚼猪耳朵，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啃着一把青草。

　　浑身的热燥丝毫没战胜满地的清凉。

　　星星为了月亮的光辉，守着不变的信念。如果让我做一颗星，我会带给人间一线光亮吗？信念让星星不再寂寞，有所坚持，让一个人站着。无所坚持，必会让我变成江面上没能力左右自己的萍。

　　今夜我们撂下身体上疲惫，却没想到让心里装满沉重。

　　阿华突然说，来世让我投胎，我愿意变成一头猪。

　　我的泪水再次汹涌。

　　他说，你不问为什么吗？

　　他说，在我家乡，猪到过年就要挨宰，平静地完成了它的使命。我们常常自以为是，不能像猪一样安分地在圈中呆着，却要去流浪。我们辜负了太多太多。

　　我不想说什么，我太累了。不争春光的小草在我们的压迫下沉默，却没有刺伤我们。我们总是喜欢自由，但我们追求太多的自由时一定会“压迫”了别人的空间。我们幸福了，就去空谈道德，总没看到背后有人还在狭小的角落里。甚至连伸下脚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从不知道我们也要退一步。

　　寒冷催醒了我。慢慢地张开眼，天已蒙蒙亮。

　　早起的鸟儿在欢叫了。盯着树上的一只鸟，心情还有些像还没全亮的天空。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因为它把心交给了美丽的蓝天；清溪可以快乐无忧地歌唱，因为它把心交给了宽广的江河；崖上的松可以迎风狂笑，因为它把心交给了深厚的土地；骏马可以腾蹄长啸，因为它把心交给了雄奇的草原；鲜花可以从容地凋谢，因为它把心交给了珍贵的春天。

　　今天，但愿我能平静地度过。让我把心找回来。

　　阿华早走了，只留下一摊乱草。也许他纷乱的心境也抛下了。黎明前的湿水让阿华压过的乱草中有一些已抬起头来。他流过的泪在黎明前就洒给了黑暗。种种的叹息融进滔滔江水。

　　黎明前是如此黑暗，他却毅然起身归去。要不识得归路，怎么能这样坚定和勇敢？他把遗憾和苦愁抛在这里，带走的是轻松，明朗，坚强。心灵之灯应为他亮起了，心灵的家宽容了久违的疏隔。他正在回去的路上。

　　感谢他在天亮之前离开了我。感谢他在天亮之前不辞而别的苦心。

　　我在他的足迹中，看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