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家家“炒酱”，虽然与龙沾不上任何边儿，可是约定俗成年年如此。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把做酱用的黄豆放到锅里炒八分熟，出锅的时候在锅底留下几捧多炒一会儿，炒的豆子伸着腰挣破皮儿并通身长出黑色斑点，铲出来给我装满一小兜，我就高高兴地到当街和小伙伴们一边弹珠子一边嚼炒黄豆。

　　过个把小时回家，发现母亲把炒熟的黄豆又用水煮膨胀正摊到锅盖上凉着，凉礘松之后倒入垫着旧年画的花筐里边搁到热炕头上，用一条破棉被捂严实，开始发“酱引子”。捂十天半月的豆子上边长满一层白毛，挪到当院太阳地儿暴晒几天，里外干透再拿到碾子上轧成细面，装进缸里用盐水沏成稀粥状密封。也有把黄豆炒熟后先放到碾子上轧成面，拌上少量棒子面抟成团进行初次发酵的。

　　“酱引子”稀释装缸之后，准备进入“发酱”阶段。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队长“吱吱”吹几声口哨，全小队的酱缸都开始向生产队饲养院的后院集中。这是个避风冲阳，易于达到羊粪发酵温度的好地方。那里堆着事先准备好的似小山一样的一堆羊粪。

　　抬缸是男子汉的活计。家里小伙子多的抬完自家的赶紧去帮邻居，人手不够的，事先约定好三两家互相串换着轮流送。用两根拘绳拖住缸底箍住缸口穿进扁担，由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忽悠忽悠”抬着在前边走，女人拿着盖顶、搬着石板，孩子抱着糨糊和糊缸纸紧随其后。一拨刚到，一拨又来，不足半顿饭的功夫宽敞的院子里站满了人，说说笑笑，欢天喜地，犹如节日一般。

　　女人们除了关注自家酱缸埋放的位置，顺便还要看看哪家做了多少酱、哪家换了新缸。看到男人们挪缸、铲粪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也会尖着嗓子喊：“小心啊，别把缸戳漏了。”遇到滑稽的小伙子会接下音儿逗一句：“嫂子，我没那大劲儿，戳破了也怨你的缸不结实。”在场的人会哗然大笑。

　　为了防止羊粪掉进缸里，除缸口用糨糊糊上两层厚纸（一般都是旧年画或牛皮纸）密封外，纸上还要加盖秫秸盖顶，盖顶上边再压一块薄石板。埋缸还有点小讲究，大缸放到中间，中间粪层厚可以加大发酵力度；小缸放在两边，两边粪层薄能够防止发酵过度。放一溜缸埋一层羊粪，缸与缸之间拉开距离填足羊粪。遇到春天雨少粪干，埋一层羊粪泼一层水。埋缸由生产队指定专人在队长的亲自带领下进行，不能自己随意乱埋。只要把缸送到场地，下余的事情都由生产队安排了。

　　“炒酱”的数量各家不等，人口多的一大缸，人口少的一小缸，但是为了取得发酵的最佳效果，使用的酱缸大小差异一般不大。特殊的大家庭做酱多就分成两缸。我曾经见过山西晋中人做酱，他们把密封好的酱缸上边扣上一口大铁锅，往太阳地儿一放过个把月即可食用了。听我说家乡用羊粪发酱，他们感到很惊讶。

　　我童年的时候，没到开春窖里冬天储存的大白菜、土豆、胡萝卜等蔬菜就吃没了，整个漫长的春天里只有少量的干菜，吃一顿熬菜就等于改善一次生活。而且，到了这个季节，一般家庭的酱已经所剩不多，不可能顿顿吃饭见到酱碗了，在吃咸菜吃腻歪的时候吃点稀粥拌酱、小米干饭搅酱会觉得味道十分可口。

　　春天的脚步十分缓慢，即使盼到“栽瓜埯豆”，距离菜蔬满园还尚有许多时日。进入杨树苟落尽柳树枝呲芽羊角葱钻出地皮的季节，小孩子们可以在野地里剜到婆婆丁、苦麻子、取荬菜等野菜了，这时节酱在饭桌上的重要角色就更加无可替代。为了省出酱来蘸野菜，家里经常把羊角葱切成小段用咸盐腌着吃。母亲还抽空挎大筐到河套边采摘嫩柳树苟、杨树叶，上山捋老鸹眼叶、蘅仔芽尖。把这些东西挎回家，用开水焯了，放到凉水里泡几天除去苦味蘸酱吃，以此改善单调的餐桌。

　　那是个商品匮乏的年代，用供应本去供销社买不到如今市场上的北京黄酱、凌源面酱、四川辣酱之类。每年食品厂也制作一定数量的酱，但是不供应农村人。其实，即使当时市场供应赶上如今的丰富，人们也买不起。

　　为了减少顿顿抱着咸菜碟子的尴尬，爸爸每年都在房前屋后栽很多培葱，这样秋天掐葱叶，冬天吃干葱，春天吃羊角葱。一年之中离开酱的日子更少，所以母亲每年都加量做酱。

　　酱在羊粪里大约要埋二十左右天。到扒拉酱缸的日子，家家大人孩子老早就守候在粪堆旁边，瞪着眼珠巴望着自家酱缸的出现。我也曾经扛着笤帚跟在母亲的身后去找缸，母亲不慌不忙，帮助东家扫干净缸上面的细粪渣，又嘱咐西家轻点挪动。轮到自己挪缸了，先把缸上边的浮粪扫净，再用抹布把缸顶、缸边清理一遍，然后搬开石板，挪开盖顶再清理一遍，这才让父亲绑绳子抬缸。抬回家之后轻轻揭开密封的缸口，一股香喷喷的酱味立即扑面而来。望着汪着一层油汁的黑紫色新酱，母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奋地从碗架上拿过一双干净筷子戳一点酱放进嘴里，啧啧嘴巴说：“今年的酱发得真好。”说完，又在墙上摘下一个长把勺子伸进缸里去捞红咸菜。这样，晚饭的桌子上不仅有新酱还有红咸菜。

　　红咸菜是把腌制好的芥菜疙瘩用清水洗净晾干表面的水分，放入酱缸之中，经过二十几天的发酵腌泡里外变成紫红色。看上去好像穷书生中状元，一下由褴褛的烂衫换成了扎眼的红袍，身价和品位随之增加了百倍。腌好的红咸菜“脆而不硬，软而不烂”，吃到嘴里清香爽口，回味绵长。尤其是蒸鸡蛋糕时放进去，既增加香味又增加口感，令人百吃不厌。

　　红咸菜腌制的方法比较简单，然而腌制的数量却受限制。一户人家一年也就腌泡六七个，因为放多了会影响酱的质量，因此也就成为了稀罕物。那时候女人坐月子送上二斤挂面外加两个红咸菜算是大礼了。

　　如今市场上出售的北京小菜、广东小菜、四川小菜、锦州小菜……品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用酱油泡制的类似红咸菜的芥菜疙瘩也随处可见，可是吃到嘴里却一点也找不到家乡红咸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