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事时，母亲总是弓着背的，可母亲不驼背——她没有驼背上的那个驼，只是在迎人、走路、做事，譬如扫屋、洗碗、喂猪、挖土时弓着，而起床穿衣时还是直着的。我曾经天真的问母亲：“妈，您怎么爱弓背？是否弓背舒服些？”甚至我也学弓背。母亲微笑着回答：“妈妈习惯了，你可不能学样啊！”那笑里满含着悲凉，可惜我当时读不懂。

　　近几年母亲不弓背了，起于何时，不甚了然。总想问问缘由，却常常没有机遇。这次回家住了几天，又问起母亲弓背的事，母亲沉思良久后愀然道：“你妈本事就不弓背！”

　　母亲祖父，即我的外曾祖，因以勤俭为本积攒了一笔家业，到我外祖父手中时已成了有六十余亩稻田、二百余亩山林的小财主了，但勤劳与节俭仍是一家的根本。因家传的封建意识只让男孩读书，让出嫁前的母亲成了农活上的脊梁。母亲想读书又不能如愿，只好让我舅舅将白天从先生处学来的东西晚上在油灯下传给母亲，使母亲识了许多字，以至后来能看《水浒》类的小说了，被同龄者羡慕；加上她的贤慧与能干，方圆几十里就有了小小的名气。“那时你妈妈的背是笔直的！”母亲不无自豪的说。

　　缘于门当户对的传统，由父母作主母亲嫁进了邻村同时小财主的家。但母亲不愿当无所事事的太太，又学了许多字和算术。母亲正学得如饥似渴时，遇上了土改；除留了一间栖息的房外，所有的财产都被土改掉了，母亲也自然不能再学下去。“那是大潮流，虽然有些痛心，但并不痛苦；只要努力劳动，就能生存下去，我本来就劳动惯了的。痛苦的是从此后这一家人成了经常挨批挨斗的对象。”母亲怆然道。

　　五八年，老实巴巴的教书匠父亲，在领导们的谆谆诱导下（据说此方法叫引“蛇”出洞！）讲了几句真话，被打成右派和现行反革命而遣送回家劳动。父亲是没有搞过劳动的，身体又虚弱，一家四口的负担就压在母亲的肩上；但这是不能把母亲的背压弯的！母亲是一个倔强而能干的女性。作为女性，母亲尽到了作为母亲、妻子和主妇的责任，但为了生活，还要做许多本不属女性做的事，例于上屋翻漏、进猪栏出粪、上山烧火土灰、挑土筑灶等，而且要跟着男子汉们利用早晚时间担矿采药争几角油盐钱；加上母亲有方圆几十里第一流的缝纫手艺被村民轮流的请去做衣服，除了每天交一元钱给生产队抵工分外，还可在允许自留的两角钱的线钱中节约一角钱给家用。这样，生活也就能支撑下来，甚至达到了中等水平。

　　但厄运接连的来了。

　　文革开始后，他们说我母亲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专搞资本主义，不仅要我母亲背上用稻草捆的刘少奇像游斗，还没收了我母亲的劳动工具——一部陈旧的缝纫机，还约法三章的不准母亲挑矿和采药。可怜我倔强而能干的母亲不得不低下那高昂的头。

　　“这时，我开始弓背了。”母亲低沉的语气和着我下滴的泪水仿佛把白昼的周围也染成了灰色。“他们批斗我时，不许我挺直身子，几个男人按着我弓着，一弓就是几个小时，我便学会弓背了。”（这哪是弓背呀，是人格的哈腰；这哪是学会呀，是被逼着低头！）从此后，为省麻烦老远看见他们母亲便把背弯下来，久而久之，走路做事也弓着背了。

　　“那您近几年为何不弓背了呢？”我这个已进不惑年龄的儿子揩干泪水后疑惑着问道。

　　“我还需要弓背吗？”母亲的反问让我豁然醒悟。

　　七九年父亲评了反恢复了工作，母亲摘了帽担回了缝纫机，虽然因生活的变化她那点老技术已不适合现代人的味口而没了当年的生意，但因儿子们还算争气——我考起了大学，现为一乡之长，哥哥在省城打工赚了一笔可观的钱，母亲只需要在家逗着孙儿们享受天伦之乐了。

　　“我有吃、有穿、有用，别人羡慕你，尊重你，我还弓着背，不是往儿孙们脸上抹黑么？”母亲的铮铮话语象雷声在我心中荡漾。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祖国的兴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