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姥姥经常在对我失望至极时会说一句话：“碟子舀水，我把你一眼观透了！”每每听到这句话，我都非常痛苦，我爱姥姥，不想让她伤心。每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哭，我也哭，我们抱在一起哭，我哭得比她更厉害。这种情形下姥姥是否会心疼，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感觉到心疼，当时因为年龄小，说不明白那种感觉，现在明白了，那的确就是心疼。爱到至极心才会疼。但小时侯太不懂事，老做出让姥姥失望的一些事情来，因此，姥姥的这句语录经常对我用得上。

　　“碟子舀水”，姥姥的预言一点都没有错。我肤浅，没有内涵，承载能力差，没有出息，至今只剩下一个袒露无余，浑浑噩噩地活着，舀出来的那一点点水也快要蒸发干了。

　　我姥姥，小脚，三寸金莲，一米五身材，童养媳，大我外公三岁，个字不识，数数能力估计超不过一百。尽管如此，她的很多“语录”、“举止”、“思维”、“处理问题的方法”让我至今不能忘怀。

　　外公家虽然是一个大家庭，但平时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和姥姥两个人。外公家是村子里的大户，平时在家人口算我在内，也有十一口之众，还不算远在外地工作的外公其他的弟弟及其家庭等成员。后来我的妹妹出生了（妹妹小我七岁），常住人口变成了十二口，整整一打儿。

　　我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小舅舅比我大七岁，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在三十里外的县城里上中学。舅舅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取走一个星期的干粮。姥姥一个星期里对舅舅的思念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星期六下午依在大门框上，眺望村头路口的雕像般身影，是我这辈子都忘记不了得。黄昏的大门口，姥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牵着我，姥姥眺望村口，我也眺望村口，直到舅舅和同学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路口。到家门口了，舅舅只叫一声：“妈”，顺便摸一下我的头，就直直冲进院门，奔厨房，摘布兜，饿虎一般扑向餐桌上等候的饭菜。等我伴着姥姥，迈着艰难的碎步到达厨房时，舅舅已经一碗饭下肚了。

　　饭毕，舅舅才有情绪逗弄我。舅舅把我横着抱起来，扔在半空又接住，反复抛扔，乐此不疲。我对舅舅此举又渴望又害怕，姥姥更是心惊肉跳，上下扇动着手臂，对着舅舅大喊“放下，放下！”脸上却乐开了花儿。那个时期，星期六晚上是我们家最有生气的夜晚，如果妈妈在这样的星期六晚上也能赶回来，这个夜晚就如同“除夕”般的热闹了。

　　舅舅上学走了，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姥姥又会回到我们的两人世界。在我的感觉中，姥姥年迈的公婆，大舅大舅母一家，似乎都不存在一般。晚上昏暗的油灯下，姥姥边摇动着纺车，边和我这个小人儿说话。

　　外公在县城上班，几个月才回来一趟。识文断字的中医世家，怎么会给身为长子的外公娶了一个童养媳，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

　　姥姥惦记最多的是小舅和妈妈，有时她会自言自语叹息：“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当时我不理解这种叹息的内涵，现在我明白了，我家的“兔崽子”使我弄明白了。

　　我只所以从小长在外婆家，是因为我爸爸的家破败了，不是被我爸爸败的。虽然也是一个中医世家，但破败得很干净利落，干净到没有我和妹妹容身的地步。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父亲直到临死前也没有告诉过我到底是什么原因。母亲与父亲联姻时听说就已经败了，母亲可能知道原因，但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家族留给我的是一木箱我看不懂的古籍线装医药书，书页黄而且薄，翻开都很困难。

　　爸爸的家虽然破了、败了，但我的童年很幸福，因为我和姥姥住在一起，外公家就是我和妹妹的家。

　　母爱很伟大，姥姥是这种伟大母爱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