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的前夜，十岁的女儿，教会了我做小学生广播体操，为了激发我的学习兴趣，她频用正面教育法，夸我，“妈妈，你好聪明噢，一下子就学会了，我们学这节可用了好长时间才学会呢。”而做母亲的，因了这个女儿老师由衷的赞扬，居然沾沾自喜。

　　夜了，送女儿上床，因为第一次当妈妈的老师，所以兴奋得不得了，捧住我的手亲了又亲，还不嫌肉麻地说：“妈妈，我喜欢你！”“咦！”女儿伸出她的手，“妈妈，你看。”灯下，是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手，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指甲，连手指上细细的茸毛都一样。“妈妈，”女儿翻来履去地比，“我们两个的手是双胞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宝贝，你长大了，妈妈当然老了，你看，妈妈的手背上都有皱纹了。”

　　是，灯下，是一双已到中年的手，虽然形状未改，颜色如故，但掌心指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如水的时光轻悄悄地经过，河里的石头、岸边的土地，都留下了她日夜冲刷的印记。

　　左手的手心掌缘处，有一粒小小的黑点点，那是五岁时，和小朋友玩“打死救活”时，被卢四姐抓住了，而我又拼命挣扎，卢四姐手一滑，我就摔了一个嘴啃泥，小手也在地上搓破了皮，回家后妈妈用酒精抹了抹，包上纱布，我又出去疯跑了，就这样，小伙伴们还说我“娇里娇气”，“就破这么点皮还要上药，没看见我们，手指被锤子捶破了，在门背后找点蜘蛛网一缠，布条条一包，过两天就好了”，大概是伤口里的一星半点小砂粒没清洗出来，所以就在我的手掌里长治久安了，不作乔居它乡之想。

　　左手大拇指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疤痕，那是八岁的时候，看见婆婆切猪草，“啪啪啪啪”剁得又快又有韵味，于是，趁她刚一转身，我马上过去操刀试演，可是，右手的刀下得快了，左手却躲闪不及，切开了一个大口子，指甲都切破了，留下了一个偷师学艺的永远的疤。

　　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个戒痕，那是我结婚时戴上的戒子留下的记号。小的时候，婆婆教我记五个拇指的名字，她掰着我的小指头一个个的说“大指母、二指中、钟三娘、蔡小姐、咪咪棍儿。”大概，五个手指里，也分贫富贵贱，名叫蔡小姐的无名指，似乎生来就该穿金戴银，而阿笨，现在成了我老公的这个人，说什么就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的，不要浑身上下黄金白银的，晃得人眼花缭乱，但，我是一个极俗气的女子，非要在结婚的时候，戴上一颗真的黄金的戒子不可，这对刚参加工作的阿笨来说，是个奢侈品，而父亲去世时留给我的嫁妆钱，在买了所有的嫁妆之后，被我小心的匀下了一点儿，幸好我长了一双纤小的手，居然刚巧能戴那只最秀气的戒子，那钱，刚刚够。我记得婚礼时，阿笨亲手给我戴上那只戒子，我欣喜的心情，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有了一个不再孤独的理由，而且，可以堂堂皇皇的在自己喜欢的男人名字前面，加上“我家的”这样霸气的词而暗自窃喜。后来，因为单独出门的时候太多，而那会儿偏偏又是车匪路霸四处横行的时节，常常听说有人被抢戒子，手指被砍的惨案，所以，那只黄金的戒子摘摘戴戴，就掰断了，先是收在抽屉里，后来，就遗失了，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戒痕，在我的那名叫蔡小姐的手指上。

　　我的右手，粗看之下，细致光滑，无疤无痕，似乎没有受过什么创伤，其实，那是表面现象，而实际上，每一只手指头都有着自己才知道的伤与痛。

　　曾经有一次，那是我刚到贵阳花溪住的时候，位于部队驻地的家离菜场很远，大概要步行四里的样子，那会儿孩子两岁多，正是要背要抱的时候，那天我买了二十斤米，加上一些菜，可能有三、四十斤吧，可我不知道买米是可以请卖米的人送到家的，于是，要把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的几十斤东西及孩子带回家就成了一个太艰巨的任务。要身材娇小的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提东西那不成，怎么办呢？我把四里远的路分成了十米、二十米这样一段一段的，先运菜跟孩子过去，然后再回来提米，这样来回搬运了几趟，我累得额上见汗，小女儿挣扎下地来，“妈妈，我来帮你！”抓起两小袋菜，摇摇摆摆往前就走，到了大门口门岗处，我因为不想让站岗的士兵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居然一鼓作气，把所有的东西都拎在手上，很潇洒的走进去了，这场蚂蚁搬家的结果，是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的第一指节受了严重内伤，淤青了一个星期。

　　而小拇指内侧的一个疤痕，则是在花溪当三年家庭煮妇的纪念了。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结婚后都是和退休在家的父母同住），这下子小家庭生活一开张，我就担负起了一家子三口人的一日三餐，那一阵子的手忙脚乱，我也不想提了，单说有一天，我在煤气炉上煮东西（以前在家是用煤火的，而且还用得少），不知道那火苗是会飘起来的，就把那不锈钢的茶缸把手烤烫了，我拿布包住了把手中间，抬起来时，小手指头挺自然地靠住了把手下边，手指烫出了一个大泡泡，老公回家时，我挺委屈地拿给他看，他可能正有什么事不顺心吧，或者觉得这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从鼻子里面说：“各人不小心点。”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男人在结婚时开给你的空头支票，什么“要象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你；要象保护自己的心肝一样保护你；要为你生、为你死、为你辛苦一辈子”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偿付能力和心情，你要是依靠了这个“他信力”，并且执迷不悟，那么你甘心情愿为他辛苦一辈子，结果，除了疤痕和皱纹是忠心不二的执意跟随以外，你能获得的别的东西就有待商榷了。

　　三十六岁的前夜，躺在床上，在灯下审视自己一向忽略了的这双手，看着三十六岁的光阴从指缝间慢慢流过。这双手，几个月的时候拴过磨牙棒，三岁的时候戴过妈妈买的铅手表，五岁的时候抱过爸爸买的娃娃，八岁的时候偷拿过爸爸兜里的钱，十岁的时候拿过奖状，十二岁的时候保管过班里的钥匙，还收过班里男同学的情书，十五岁的时候拿过全县三好学生奖章，十八岁的时候牵过男朋友的手，二十五岁，迎接了女儿的降临，并发誓要用这双手为她搭起遮风蔽雨的屋顶……

　　亲爱的手啊，累了给你按摩、困了给你铺床，甜的她先试、苦的她先尝，交朋友时她当桥梁，断交时她负责割袍，连日常的“拜拜”，也是她频频出镜。而我们，给她的，往往是连廉价的护手霜都不记得买。

　　人生的每一步，时刻不离不弃的手，总默默伴在你的左右，无怨无悔，任劳任怨，打仗时为你冲锋在前，战争结束还得为你清扫战场；扶老携幼、勾肩搭背、拢络人心是她，搽脂抹粉、搔首弄姿还是她，连最私密的抓耳挠腮也是非她莫属，但，我们总是把目光的焦点放在脸上：眉毛要精心修理、眼部要抹眼霜、睡觉前起床后，要记得用洗面奶洗脸，还要拍上爽肤水、抹上日霜、防晒霜、粉底、腮红、扑粉，最重要的是嘴唇，先得细心描好唇线，再抹上润唇啫哩、唇膏、唇彩，连最细枝末节的描眼线、画睫毛，那也得一丝不苟。而手呢，在这一整套程序下来，匆匆洗一下，带着各种残留的乳液香，赶紧拿起镜子，供你左顾右盼，看是不是每一个侧面都完美无缺。而我们，对于离自己最近的风景总是视而不见，也许，当有一天我们很老了，老得连“后来居上”的假牙都“时时脱岗”，老得需要扶杖行走了，才会在阳光下，沿着掌心的纹路，细思从前的种种，追寻青春的痕迹，当我们精心呵护的容颜失去花貌，才会对这对忠贞不二的兄弟，一生劳作却迟迟不敢衰老的手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