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十年前的暮春,芬芳将尽,花事阑珊,和写诗的朋友相约写一首题目叫《落花》的诗。朋友是个很小资的女子,那首诗写得迷离炫目,“落花的梦里/喧嚣着草儿拔节的欢唱”,花落春深,花落,春更深罢了。我却迟迟不能动笔,总觉得思绪太浅,浅到无以承载那一场纷纷扬扬的盛宴。
王维的诗让心澄明,花也好鱼也罢,总在幽深的底色里,吟唱着生命的静美。有一首诗,喜欢到无以释怀:“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无人的山野,花儿开了又落,开时淡淡,落时浅浅。生命从妖娆炫丽复归宁静平和,日子从舞台上的热烈到幕落后的岑寂,这便是一朵花书写的人生。如果仅此而已倒也罢了——坠入凡尘,便由着凡尘的轨迹,在众生的眼里,花开花谢只是一次过程。可如果一朵花的人生是在那样寂寥的山涧,倾尽激情把生命绽放到极致,像舞者在空寂的舞台,越是美到惊心屏息也越是苍凉凄绝。王维让我感动,简单的字眼,深厚的意蕴,娓娓地就把苍凉都化了,生命来去只是一首歌,那样的落花,是一种境界。
年少时看《红楼梦》,林黛玉埋香冢泣残红,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让人柔肠百结,后来听改编的歌曲,乐曲声中似有风萧萧飞花漫舞,一片一片飞旋而下,飘离枝头的姿势轻盈如雪花斜织,似悠然,却绝决。林花谢了春红,无声零落。所以一直以为落花无声。
上班必经的路旁长着两株泡桐,碗口粗的树干支起婆娑的冠盖,和人行道上两排整齐的广玉兰相比,他们是无人问津野生的孩子,在公交车穿梭往来的路边,像流离失所的兄妹,有点落寞寡然。四月,是泡桐开花的季节,空气中有清甜的气息弥漫,淡紫的桐花像烟雾笼上树梢,从树旁走过,烟雾散去,枝头串起千百铃铛在风中轻舞。淡紫色有点清冷,淡紫的花儿把自己开成铃铛模样,总有一些更深的孤寂。开到最盛,有一天它们就落了,从枝头奔向地面,“扑嘟”一声,短暂干净,轻叹般一声喘息。那是一种静谧的花,只因生如铃儿,便用生命最后的华美完成一生的绝唱。复想起几年前采风的地点,泡桐栽了满山,也是四月,枝头桐花如云,树下落花缤纷,山风浅吟,风声中就有扑扑沙沙的落花声,一阵一阵细密轻柔,林中穿行,往往就有三两朵桐花挟着甜香兜头而下,花雨点点,惹人神醉。桐花如人,害怕离群索居的寂寞,与同伴根生相连在山峦腹地家园故土,即便花落如雨,也是浩繁的演出后经久不息的掌声雷动。
想起梅艳芳。MTV中看她颓靡的眼神,便有许多的凄凉流灌全身。“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野草已占满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梅艳芳是一朵凄艳的落花。很多情爱让她受伤,很多友情靠钱维系,一生绚烂一生悲凉,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灿烂星空中她只是寂寞烟花,绽放殒落,把喧闹开给别人,把残败留给自己。她用男人的豪爽大气,演绎着女人的心碎与寂寞,那样的性情,注定难逃落花飘逝的结局。
杨丽萍是另一种落花。看她的舞蹈需要干净的灵魂,她把肢体舞成两棵树,让指腕间跳动着鸟雀的精灵,让月神在人们的想像中复活。她说舞蹈是生命的需要,她在心里那个场地起舞,是在跟神对话。《雀之灵》获大奖前她还在接受所在歌舞团的处罚,原因是她从不参加正规专业的芭蕾舞形体训练。她从民间来,在反传统的审美下舞动着神秘诡异的生灵气息。在纯粹的艺术舞台,杨丽萍是一朵盛放的雪莲,因洁净高寒而光芒丛生。为了歌舞剧《云南映象》,四十多岁的杨丽萍决定从歌舞团提前退休,像花朵离开赖以生存绽放的枝条,她要把飘离舞成一首诗。那是一条艰难的路程,在电视中看她的纪实,瘦弱单薄的身体在黑色的风衣中晃荡,经济告急,演员流失,那么多不信任不合作的眼光……随便哪一样就能把她压趴下。合作方看不到市场前景中途斥资,但杨丽萍坚持,卖房产接广告,把一条艰难的路走到通透,最本原的民族生态歌舞终于在濒临流失时重现了光彩。“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不去吃苦么,日子哪会过得甜?”杨丽萍用云南方言缓缓吟诵高原女人的歌谣。裙裾飞旋,如落花飞舞,那种姿势,是一生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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