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妻子正在为我们精心孕育女儿。

　　那天半夜，当我和母亲慌作一团，把垂危的父亲惶惶张张从医院里抬进家门的时候，我们房间的灯还亮着。听到吵杂声，妻子拉开门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我们。——她还在和肚子里的女儿一起等着我们回来。

　　几分钟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当我们在更加的慌乱和悲伤中，给父亲穿上了老衣，把一些事情都安顿妥当的时候，不觉间一股凉意如雷电般窜遍了我孤立无力的身躯，院中那棵梧桐树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经透过窗户走进了屋里，却也听不见雀儿往日的吱喳，——天已经亮了。

　　我也才记起妻子，赶紧到我们的房间去看她。一进门就看见妻子还坐在床边静静的发呆。我才发现妻子昨天晚上也是通宵没睡，与肚子里的女儿相伴于苍白而凄冷的灯下，和我们一起经历、忍受着那次永远的别离。看到她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我走到了妻子身边，当时不知是我作为父亲的长子需要安慰，还是她作为正在为父亲孕育孙女、为我孕育女儿的媳妇需要关爱，我伸出了胳膊，妻子也站了起来，伸出了胳膊，我们抱在了一起，顿时一股暖流在我们的全身奔涌、交流；我们也哭在了一起，相抱无言，唯有泪两行。

　　那次拥抱，那次哭泣。

　　那是一次怎样的拥抱，怎样的哭泣！从小到大，始终在父亲绵延不尽的关爱里上学、读书、长大、工作，我曾经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和宽厚的脊背上嘻闹过，也曾经被父亲粗暴的脾气吓得大哭过，屁股上也留下了他那有力而温馨的手指印。如果说曾经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挫折和痛苦，那就是父亲在几天或者是几分钟之间和我的永别。我毕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刚才还跳动的生命在片刻间就痛苦地离开了他的亲人，我也是第一次经历和自己爱了将近三十年的亲人永远的诀别。从十岁离开母亲，无兄无妹，和父亲相依为命，到后来吃苦受累，独自一个人奋斗不息，从一个打杂学徒成为全县当时唯一的三级厨师，最后被病魔拉下了他心爱的炒炉十三年，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未能见上再有一个月就能抱在怀里享受爷孙之乐的孙女，没能见上还在外地工作的二儿子，没有把二儿子的媳妇娶进门，父亲当时又是怎样的不愿离去？从金秋九月认识进入浪漫的恋爱到烂漫五月结婚过着平凡的日子，我曾经和妻子激情拥抱过，妻子也曾经因我们之间的一点小磨擦而哭泣过，任性过。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也是我和妻子之间似乎已经成为定式的安慰与呵护。可是平心而论，那时那刻，作为一个即将跨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我又是怎样的无助、孤独和凄惶，甚至竟然从内心里需要妻子的关心、慰籍、支持和温暖？

　　“你们刚回来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爸爸已经快不行了，甚至当我听到你们的哭声，到上房里来看的时候，我还以为爸爸没有咽气；只是再爬到窗户上看到你们已经在给爸爸穿老衣，我脑子里轰的一下，才知道爸爸已经殁了。”妻子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把我的头深深地藏在她的脖子下，哭着对我说，“我觉得这太突然了。说内心话，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但就我这个倔强脾气，没有给爸爸买过衣服，没有买过好吃的，给过零花钱不说，却已经把他老人家顶撞了好几次，有一次气得爸爸直叹气。我要知道爸爸走得这么匆忙，就不应该顶撞他，惹他生气。”

　　妻子低下头来，用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说：“爸爸这一辈子真不容易。他走了，我们的负担就更重了。我们今后再也不能吵吵闹闹，要好好过日子，孝敬妈妈，把妈妈照顾好。”听了妻子的话，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心中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

　　人常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离开了父亲，就等于是倒了树、塌了天。现在，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作为长子，我在突然之中接受了树倒天塌的现实，独自担负起了继续顶起这方天、立起这方地的重任，经历了女儿出生、弟弟买房、结婚、侄女出生等家中大事，也和妻子因为家庭琐事吵闹过很多次，妻子也哭泣过很多次，可是有一些吵闹，到底是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过、哭泣过，都已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淡去，淡之无痕。

　　唯有一些哭泣，却依然那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