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满城喧嚣着他们的喧嚣，当人们都赶着匆匆的步伐，我却漫步在这古园孔庙。怀着复杂的心情参拜这位中国思想领域统领了几千年的老人。时光的巨流卷裹着太多太多的人的步伐，湮没了太多太多的足印，只留下了文字无穷尽的无数组合，承载多少文人的思想，多少鲜活的生命力。多少青春、多少激情，又带来多少愤懑与不平，苦恼与沉郁。而这一切一切都从一个点放射出来，任何思想都是这个点的延续和变奏。当你否定他时，他在另一个层面被肯定，当你肯定他时，他又转过身去，露出他背后的疮痍。他无处不在。

　　此刻的古园静谧安详，鸟鸣阵阵。时光的片段在运动中凝固。风景开始承载更多我的主观意识，中国文人天人合一思想使个体生命进入最高审美境界。一切世俗都被小园隔绝，万物自有内在运动规律，人在冥思中体味微妙。阳光使风景阴暗分明，落差感使视觉在温和中蕴藏暗劲。张力仿如一盘高手对决的围棋。清茶上袅袅的烟气氤氲着慵懒的氛围。午后的日头渗透树叶泼洒在棋盘上星星点点。风抚叶微摇，光点在棋盘上调皮地轻轻游曳。

　　黑棋白棋都喑着嗓子，只有落子时轻微的脆响。闲适背后暗藏机锋，一团和气反面是图穷匕见，烟气在茶杯上暗示着滚烫的热度，慈祥的微笑之后是绷紧的神经，耷落的眼皮后是精锐的眼神，寒光一闪之后，右手中指食指捏住一颗平凡的棋子落在最不平凡的点上。棋盘的经纬纵横，轻微的气流在棋盘上悄无声息地窜走。棋盘的震颤比刚才的落子力度稍强。抽回去的手制不住地微抖。对手的手似乎也有些不安，却又马上平静，只是手心沁出一缕细汗。本来额角已渗出了点潮润，却又不由得端起茶杯啜一小口茶平复心跳。一阵小风吹过，推动平静如镜的茶面，波澜在圆壁间往返奔波，茶叶棍本不甘心落下去，却身不由己地纷纷陷落。似乎有绝望的呼喊，水将声音紧包住，没使漏出一丝。

　　气氛的表层和底蕴迥然有别，只有庸手才张扬嗔目。平静的海面下暗潮狂涌，礁石林立，只汽笛划一缕悠扬。

　　儒家的温良面具后是法家的险绝。做人的标准是外圆内方。官场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平心静气是这里的规则。从这种平稳和紧张的对立中体验一种兴奋的刺激。人格被自己的文化传统扭曲着。率真缺失了又渴望被寻回，挣扎的欲望被现实制住，干燥的喉头向往清泉的纯净与清冽。

　　二

　　阴暗冷森的屋宇中齐整地排满了无数的石碑，儒家精英以独特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高贵。石碑上的每个名字都表露出每个个体的出色与不凡。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讲，他们与秦始皇的秦俑无异，殉葬品的本质没有什么不同。为朝廷，为封建，也为了那位老人。他们前赴后继，争先恐后，用最最可宝贵的生命力筑起这巍为壮观的碑林。每个生命个体在这里得到彰显又被湮没。他们是沙漠中的一粒粒沙，是大海中的一滴滴水，他们是金字塔上的每一块石砖。

　　他们独独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从屋宇的尽头向我映照，幽暗又神秘。两边矗立的石碑都默默不语，那上面有泪，有血，有每段生命的记录，有代代儒生的筋肉与枯骨。阳光下的灰尘上下翻飞着，仿佛每一个萎缩的生命最微弱的跳动，从中能听到心跳与脉搏。七彩中有他们思想的火花，喷涌的灵感，明澈的双眸最闪光的生命呈现。我的脚步声放大数倍回荡在这空宇，每一步脚步踩落，都有无数屈魂在呼惨叫冤，咒骂与求赦，疾呼与悲叹，佯笑与号啕。这一切太过嘈杂，每种声音都极力宣泄反而交汇成无声，只留下脚步后那无尽的空灵。

　　昏黑与静寂只是这一切的表象，几千年的时光掠走一切曾经的光景。那些强烈的意志只为这世界留下匆匆一笔，只是他们的笔头蘸的是清水，转瞬间便干了，只留下纸页上凹凸的生命废墟。不久废墟也轰然倒塌，奥不，是悄然寂灭。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干枯无味的名字。象征性地表示他曾经的存在。

　　这种空无使我大为惧怕，呼喊的欲望从没如此强烈。只是这一声断喝也只留下几秒绕壁的回音，便不知去向。那些石碑上的名字都默不为动，仿佛司空见惯的麻木，又仿佛文字背后有一抹微嘲和怜悯。为我也为他自己。

　　是他们的努力捍卫了一个昏腐的政治形态。这种政治形态又反过来枯竭每个生命个体的价值。当儒生进入官场的一刹那便宣告了他们对自己信仰的背叛。游戏的规则是无情的，那些文化的精英或者把文化信仰当成口红涂抹，作为装扮自己的手段。或者成为自己仕途的绊脚石。最高贵的人只能在这条路上摔得头破血流。桃花源的集体无意识在每个文人的血脉里流窜着。逃遁自然的向往摧折了高贵人士于仕途上进取的动力，最后政权中俱是玩权弄术的小人。规则更加无可摧毁，恶性循环加剧着体系内的毒素。终于有了革命和暴动，只是体系的运行方式不变，一代代文人背负着改变错误的重担，又一次次成为错误的加剧者和牺牲品。

　　步出古园的我又汇入人群，但命中注定我将再次远离人群。那时，我将游走在长江与黄河之畔，长江黄河日夜不停地奔流如中华母亲的两行浊泪，从远古流向未来。我俯吻大地，仿佛吻母亲苍老的面庞，我捧饮江河之水，体味母亲那无尽的苍凉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