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纸平展展地铺在面前，绿色的方格子整齐地排列着，手中握着那只纤细的钢笔，目光专注地盯着笔尖，思绪四处飞扬。不知如何落笔，亦不知写点什么，就这样茫茫然地坐在书桌旁，一坐竟是好长时间。

　　终于有点困倦了，眼皮涩涩的，乍开乍合，仿佛楼下那扇破损的门。神情有点恍惚，思维不停地跳跃，没有终点，不知定向；没有起点，亦不知去向，一任乱七八糟的纷繁琐事在脑海钻来钻去。它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我不清楚，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突然想起一个词：静虚。《道德经》云：“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看到这些古朴娟秀的文字，心中便有一丝慰藉，一丝柔柔的暖意。浮躁也罢，宣泄也罢，都被沉沉掩去，万物归于安寂，心灵回归自然；反璞归真，心静神清，生命的根与远古的大地贴近。刹那间手中的笔便有了光芒，亮晶晶的在我眉宇间绽放。

　　此时正是子夜，万籁俱寂，窗外纤雨蒙蒙，远处灯火辉煌。隔着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雨水在玻璃花纹上绣织的美丽图案，不仅暗自叫绝。指尖触摸着那些渐行渐远的水的痕迹，一股彻骨的凉侵入心脾，写字的手指传递不出文字的温度，语言亦表达不出内心的感受。

　　打开窗户，伸出脑袋，下意识地朝窗口瞟了一眼。一盏孤灯静静地在黑夜里亮起，单薄地让人顿生怜悯之情。此时，黑夜不仅是一种颜色和气象，而是一股逼迫现实的压力和一种慵懒、消沉、充盈在灵魂深处的朦胧和诱惑。一个高瘦的男子倚在路旁的水泥墙上吸烟，微红的烟头忽明忽暗，映照出他白净的脸庞一层明晃晃的油晕，他的手指修长而洁白，夹烟的姿势轻灵潇洒，另一只手正在打电话，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一会站起一会坐下，烟一根接着一根往下吸，满地都是他仍下的橘黄色烟头。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微雨。在古槐广场上，我看到那个被雨水淋湿的女子，她有一张娇媚的脸庞，一件很漂亮的蓝格子衬衫，和一头湿漉漉的但不凌乱的秀发。她拎着一件黑色的小皮包，沿着广场旁的石阶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个人，没有打伞，孤孤单单。我背着装有高考复习资料的书包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突然，她安静地消失了……等我再次看见她时，她已站在广场对面那幢邮政大楼的顶层了。这时，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各种正在进行的活动，老人、孩子、面色红润的少男少女和马路上焦急行驶的车辆、行人，都齐刷刷地不约而同地向楼顶望去。世界静悄悄的，好像恐怖片中缓慢精细的长镜头，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景会不会出现魔鬼狰狞的血盆大口？或者少女眼珠下流淌出的两道红色血液？大家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数千个逼真的雕像。很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到这么一段：“那时，世界都要死了，人们的眼睛睁得圆大圆大。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天空慢慢地飘落下来，轻悠悠的，好像秋天的落叶一般沉静。飘着飘着，就在广场中央开了一朵鲜红的花。”

　　外面起风了，雨斜着往屋里飘，思绪也被冰冷的雨水牵了回来。关了窗户，我又回到书桌旁，泡了一杯高山云雾绿茶。屋里很静，也很空，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一丝能苏醒我神经的色彩。然而此时，我却很陶醉这份素静。那些纸张粗糙色泽昏暗的书籍都是我在旧书摊花费了好长时间考古般寻觅出来的，现在他们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我的面前，伸手可及。通常情况下，我很少翻阅它们，更不允许别人翻动，我喜欢它们置放在书桌上那种古朴安详的样子，喜欢书页中飘散出来的麦草和树枝的气味，喜欢他们像老人一样安安静静。这与我古怪的脾性有关，是解释不出来的。

　　稿纸的绿格子紧紧地挤挨在一起，让我想起乡村三四月满塬满坡的麦子和渭水支流那些绿莹莹的小溪。这绿似乎在鼓舞着我，鼓舞着一些与生命有关的主题。

　　时钟响起，我望了望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凌晨三点。一个很特别的时间，有点暧昧，有点冰凉。时间和空间都被这种气息和味道渲染着，内心一下子安静了。

　　有点口渴，张开嘴想说话去发不出声来，端起水杯猛灌一气，听到咕咕咚咚的响声从喉结深处潺潺地滚进胃中的频率和速度不断加快再加快，张开嘴，慢慢地吐出一个音节，又吐出一个。我似乎闻到了黄山顶那片茶树的气息了。

　　下意识地走到窗户旁，突然想起那个雨夜打电话的男子，不知他是否还在。打开窗户，外面的雨早已停了，有微腥的气息从地面浮腾到空中；那盏灯还亮着，在风中恍恍惚惚的白，不过好像暗淡了许多，只能照出一丈见方。四周空空如也，那个男子的身影早已不复存在，十几只橘黄的烟头，静静地安睡在那里。

　　这个城市已经睡的很沉很沉了。我的眼皮酸涩疼痛，浑身有一股软绵绵的酸痛感。骨肉分离，血液纵横，仿佛被抛弃又好像被抛下。是坠落，还是虚空？我不知道，黑夜里有支烟在我嘴边燃起，苦涩苦涩的，钻进肺中，两行冰冷的眼泪淌了下来。我告诉自己：那是呛着了。这么想，竟然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