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我的笔在我的手上总显得沉重。有时候我真的开始怀疑我的人生与生活。只是在面对浓浓的亲情时，我才会前所未有地鼓足一些生活的勇气。是远方的亲人给了我神一般的力量，是他们的爱让我觉得生活不再孤单现单调。但是，远方的人儿啊，为什么上天那么残忍。当我从电话里听到妹妹那熟悉而忧戚的声音时，我的心也就跌落到了低谷。爷爷一直病着，头几天来电话说已经不行了。但远在天涯的我总还是奢望着奇迹的出现。爷爷曾经是那么一个坚强的人，我相信他可以熬下来。

　　可是，时间与事实没有给我幸福的泪花，而是让我体尝到了彻底的疼痛。妹妹哭了，从漫漫电话线里传出来的声音也充满了伤感。我能想象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和晶莹滚动的泪花。她说，哥哥，你现在好吗？说到这儿，我已经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颤抖。我敏感地意识到让我惧怕的事情终于来了。妹妹在那边停顿了一下，我想她的停顿也是很艰难的。但她还是说了，她用一种我无法听清但又如雷贯耳的声音慢慢地说，哥哥，爷爷终于走了，就在今天三点。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实话，我只想哭，只想尽力地哭出来。

　　一向坚强有父亲并没有跟我通话，母亲一向脆弱，在此时我想也只有泪流满面。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孙子。在我小的时候，在众多的孙辈中，爷爷是最疼爱我的，可以说是溺爱有加。他经常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对我说，孩子，你是我们黄家的长子，我们的祖先与我们的家族你也应该了解一些。

　　就是在温暖的火堆旁，在爷爷那温馨的气息中，我知道了我们一家人的很多事情。爷爷说，我们不是这块土地的土著居民。我们也是随着湖广填四川的大军进入这块贫瘠土地的。他还说我们黄家是三妻二十一子的后代。当他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很郑重其事的，我从他那有些深邃的眼神中知道他是很认真的。但我毕竟调皮，对爷爷给我教诲，却只记下了很少很少。

　　从整体上说，我们家不算太穷，但也只能说是过得下去那一种。在我的少年时期，也许是由于血气正旺的原因吧，我对我的家与我家里的亲人们都充满了一种不屑。在那时候，我向往英雄，崇拜伟大，我连做梦有时都会想着要是我的亲人们，是一位英雄或是一位伟人的话。那么我在所有人的面前该是多么扬眉吐气啊。现在想那时的幼稚，觉得是多么地可笑。可当时我却表现得那么强烈。爷爷和婆婆单独住在老屋里，我们家离老屋大概也就二三分钟的路程。但就是这两分钟的路程，使我不登爷爷的家门长达两年之久。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的眼里或许不可思义，但事实却告诉了所有的邻居们。他们说，这孩子八成是得了什么精神上的毛病。但更多的人却只能说，也许是大人们真的辜负了孩子吧。

　　只有我明白，我较着一股劲。但是和谁较劲，为什么较劲我却感到茫然。父亲一直对我说，你的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的婆婆也是一个苦命的人。爷爷自小父母离散，在几岁的时候就只能依附于表亲戚。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独自承担起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这些往事爷爷很少说，他只是对我说，现在生活好了，你就应该让你的父亲为你创造一些好的条件。

　　听父亲说，爷爷自小就跟一个邻居学习藤艺。而且也就是靠着这份手艺，便他在十二岁的日子里艰难地去养活自己的肚子。婆婆也是一个苦命人，她与爷爷的身世很像。婆婆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爷爷同样没上过学，但他在渠县的时候，利用业余的时间认了不少的字。虽然条件很差，但他却很刻苦。

　　在爷爷的一生中，搬家是他为儿女们书写的一段传奇。从渠县到接近陕西的通江，爷爷和婆婆用篓筐挑着父亲与大姑行程几万里。我不知道他们当初的信念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用血肉的躯体坚持了下来。爷爷一生共搬过三次家，应该说是从城市搬到了农村。从渠县的一个小镇搬到了通江的一片大山。只有在自己的家里，你才会感受到温暖。当你体会到自己像浮萍一样在这个地球飘飞无助时，你才明白人生的道路竟是那么辛酸。爷爷正是在这样一种不停地被人拒绝，被子人排拆，被人瞧不起的情况下，为他的儿女们尽可能地选择了一块好的家园。虽然他的儿女们长大以后，并没有为他的选择感到骄傲。有时反而会说，你当时要是选了那片河滩地，那么我们现在的日子肯定会好上很多。在儿女们的面前，爷爷总是沉默的。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以父亲与恩人的名义去命令自己的儿女们干任何一件事情。他就像是一位朋友，任何的事都可以商量。任何的不快与烦恼都可以在一杯辛辣的高梁酒中慢慢地消散。他好酒，和父亲一样喜欢在高兴与烦恼的时候喝上几杯。

　　小一点的时候对酒感到好奇，也就会跟着他慢慢地品尝。后来懂事了，我就经常劝爷爷说，少喝点，多吃一些饭。这样对身体有好处的。爷爷有高血压，家里人也都劝他放下酒杯。看着儿女们真诚的劝慰，他也总会欣慰地点头，但背地里他还是会偷偷地喝上两口。

　　自从我到了南方以后，很多事情都不遂我意。灾难与金钱的困惑一直让我疲于奔命，所以对家里也就少了许多关心。而且，还给家里添了不少的麻烦。对于家里的亲人们，我最多只能借助电话向他们送去真诚的问候，有时候还不得不用电话线向那个并不富裕的家施加着金钱的压力。在外面我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只是在我的心里，谁又能明白我的苦呢？

　　爷爷啊！我知道您不会怪我。我也知道我无论做了什么，您也不会说我是错的。在您最后的日子里，在您最痛苦的时候。而您最疼爱的孙子竟然会为了区区的钱财的匮乏而不在您的身边。您知道吗？他很想您。他也想看看您，听您说话，听您讲故事。您的笑容，您的仁慈，无时无刻不再他的脑海中印现。爷爷啊！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您现在是否去了遥远的天堂。很可笑，是吧！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在您的面前我都曾经拍着胸脯说，我自己就是神，您们就是我的菩萨。可是现在，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天堂。让您在那儿可以过上好的日子，我多么希望您的灵魂依然可以陪着我。让我不再感到天涯的孤单。

　　您一辈子吃的苦太多了，而您却没有享过儿女们一天的福。乡里人都说您是一位贤惠的老人，可他们哪里知道您身上扛着的万均的重荷啊！您一生养育了九个儿女，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吃野菜，挖草根，自己勒紧了裤带，也要让儿女们吃上饱饭。这些我们都明白，只是您没说，我们也不会说。

　　曾经记得您对我们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您说在您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那么伤心，不要为一个没有多大用处的人流下太多的眼泪。当时我真的很想说，爷爷，您是最成功最了不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您是我们唯一的眼中的圣人。您是很平凡，但您却有不平凡的坚韧。您虽然没有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您却默默地奉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心力。将儿女们尽力地拉扯长大，是您不远千山万水地为儿女们选择了一个安稳的家。是您用粗糙的双手将这个家慢慢地变得温暖起来。也许您的儿女们也曾经说过一些您的不是，但现在他们肯定会说，是他们错了。即使在您最后的日子里，您也不愿意去打扰自己的儿女，还怕为他们增加负担。让我怎么说呢？爷爷，很多的话只可意会啊！我有太多的话想对您说，可是只要我一见到您，我就只能握住您那枯瘦的双手。我的嘴就变得笨拙了，但是我能感觉到您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暖热的感情来。

　　爷爷也有一双忧戚的眼睛，他总是愁眉不展，好像他的心事随时都有海洋那么深。听婆婆对我们说，他总是在考虑他儿孙们将来的事情。母亲经常对我说，养儿方晓父母恩，父母对儿女是完全没有条件的。在父母的眼里，为儿女出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爷爷也是这样，不管是那个儿女有个大事小事，他都会竭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他们。爷爷走了，我知道我又少了一座山。原来我在山脚下可以感到安全，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的身后好像空了一样。

　　我静静地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望着窗外流动的白云。我仿佛看见了爷爷那慈祥的笑容，那忧虑的眼神。我仿佛又在微风的脚步中，听到了爷爷对我谆谆教诲的籁音。白云行走得很缓慢，好像它们也依恋着这片蓝天下的风景。但我好像又看见它笑了，很灿烂。我看见爷爷也笑了，他正用枯瘦的双手向人挥舞着。他仿佛在说，孩子，我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让我不要担心，他说他一切都会好的。我怔怔地看着，正想回答时，白云与爷爷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