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观雨听风
“快,大姑来了。”常常都是小三最眼尖,小腿风一样跑得最快,跑到中坛岭接大姑去了。后面我们也都会跟着跑去。我们六七个小孩,像一群鸟儿一样把大姑围起来。大姑就笑起来,半路上就把她带的包裹打开,一人两颗糖果,一人两块饼干。糖果甜润润,饼干香脆脆,我们都很满足,大姑大姑地叫。
大姑通常回娘家来,都是一个人回。姑父似乎难得来一趟,他喜欢坐茶摊,摆有身份人的架势,每天都离不了茶摊。大姑自然是忙的,但她每年回多次娘家。小时候,我觉得大姑的家简直就是在天边。大姑就像是上天给我们派来的慰问长者。大姑领着我们回家,到家以后,她又从大到小分糖果,分饼干,一人八颗糖果,一人八块饼干。她先找大哥,大哥嘿嘿地笑:“我是大人,就不要了,很难为情的。”大哥在乡文化站上班,都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大姑可不答应,瘪着嘴说:“什么难为情的,嫌弃大姑了?”大哥还是笑,也就领了糖果八颗,饼干八块。而且,在大家的笑声里,他把糖纸剥开,然后把糖块郑重地送进嘴里。其时,我们这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接着大声地叫起来:“二哥啰,发好吃的东西啰。”但是二哥不在家,大姑就把二哥的那份先用一个小袋子分出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糖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块饼干,她把那些装起来。之后,三哥、四哥还有我得到了我们的那份,那时我们都已经流了很长的口水了。
大姑却还远未忙完,她开始到大叔家里去。大叔家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没出嫁。还有小叔,他也有四个孩子。我们一大家子,孙辈也已经有八九个了。大姑从进娘家门起,一直没时间坐一下。她忙着找人。到最后总有好几个人找不到,因为这么一大家人,总是会有人不在家。大姑就还是一丝不苟地数好该留下的数目,不漏掉任何一个人。然后,大姑把还剩的一些糖果饼干就近给旁边巴巴看着的几个小孩,然后到我家里吃中饭。那时往往都是午后了。吃饭时,大姑有说有笑。
我们那时候都觉得大姑是快乐的女人。所以都盼望着能去大姑家玩,可是大人却总不带我们去。
可能是大姑太喜欢我们这些小辈了,所以,大姑每年都大老远来好几趟。她每一次来,家里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大姑走到哪里,我们十多个小孩就都像虫子一样跟随着她,像鸟那样地鸣叫。当然,我家有一条忠实的黄狗,那时也是欢喜得很,和我们一起快活,那尾巴摇得就像躁动的音符,一刻也停不下来。黄狗年龄不小了,可那时它好像十分年轻。
可是有一次,大姑是空着两手回来了。眼尖的我们看到她的身影从那山包上下来,同时也看到了她不同寻常地少带了那只我们熟悉的大袋子。不过,我们不相信我们热爱的大姑真的会忘了带上她的爱,我们相信她一定将某个惊喜装在她的衣兜里了。我们激动又疑惑地迎着大姑跑去。到她面前的时候,大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一下子全被吓坏了。
大姑被打了。她的儿子对着她拳打脚踢,要她滚出家门。那天,夕阳从弄堂口斜射到屋里来,我爸妈和叔婶们都在听大姑说话。大姑说话间又哭。可是没人劝她。好几个女人陪着她流泪。
那年夏天大姑在家住了四五天。她一再想要回家去,可是我爸我叔一直不让,说要她儿子来接才让。结果最后大姑实在要回去了,我爸和大叔送她回了。那以后好一段时间大家都长吁短叹,为大姑发愁。据说大姑回去那天,她儿子倒是作样子当两舅舅面认了错,关键那个大姑夫还怨大姑丢他家的脸,屁大的事也往娘家跑。
大姑夫后来也来过。可我们因为他来得实在太少,也因为他埋怨大姑的事,所以我们不待见他。“叫大姑夫。”大人们让我们招呼他。我们才不呢,眼睛一歪,对着大姑招呼。看他穿着那灰色的长衣服,我们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不明白大姑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成一家人。也不明白那个人那样不识趣,百事通般地海聊,大人们竟然能那般巴结地听他,一遍遍给他续茶,递烟。
大姑夫回去不久就去世了。送葬那天,我们兄弟都跟爸妈去了大姑家。大姑那天哭得非常伤心,她哭什么我听不懂,只知道她是真伤心——她昏倒了好几次。我真的搞不懂。那个人的死,难道不是好事吗?那时我心里想,大姑应该再嫁一个愿意干活的丈夫,她不应该那样总是一个人辛苦。
可是以后的大姑就一个人辛苦了后半辈子。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分家单过了。大姑自己种地,自己上山弄柴火,自己下田。我妈经常劝她和儿子合在一起吃,或者两家轮着吃。大姑不肯。大姑一个人过了三十多年,直到她最后八十三岁生命终了,还是自己上山折柴火。
她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我们兄弟每年轮换着都要到她家去一次。每次我们有人去,大姑真高兴。她忙里忙外,都要料理出很多很多的茶点,然后做出一大桌的菜。她一边忙着,一边不停地说话,什么都说。她说她儿子的好,给她钱,还不让她到山里去弄柴火。说孙儿孙女懂事,叫奶奶奶奶的叫得勤快。说养的猪长得快,鸡蛋也有得吃,过年杀了鸭子。说她生病时亲家来探她的病……她把几个孙儿孙女都叫过来一起吃饭,给每个人夹菜——“吃,吃,不吃掉,叫我一个老婆婆吃多长时间啊。”到我们要回家了,大姑就抹眼泪,但也不怎么留我们过夜,只把我们的口袋用糖果等东西塞满,还要用一个草编的篮子装一篮子桃子枣子梨子葡萄什么的,送我们走出村子。一路上,见人就说,我侄子哩,会读书哩,看大姑来了。
大姑当然还来家,只是打大姑夫去世以后,次数少了些。她回家来的时候,依然一个一个清点小辈,只要是她的下辈,不论年龄大小,她一律叫得上名,按人头一份小零吃。因为我们家人丁旺,大姑后来带那些东西的时候都是用挑子挑的。
在那些生活艰苦的岁月记忆里,大姑的那挑子一直就是我们这一大家人的幸福企盼啊。后来,我们已经长大,大姑也奔了八十,她也就少来了。她再来的时候,已经带不动东西了,小孩子招呼她大姑婆,她就显得很尴尬,总说:“大姑婆没买东西给你们吃。”而大家都笑。
有一次她拄着拐到家来玩了几天。那几天,我大哥在浙江打工的女儿也正好在家,在墟集上看到一种好看的棉袜打折,十元钱能买到六双,也就买了六双,回家让大姑挑了一双。那几天,大姑拿着那双浅灰色的棉袜串家串户地流泪:“啊……啊,我可幸福啦,曾孙女呢,曾孙女也给我买袜子了。”
我当时在外面上班,听大嫂在电话里说到这件事时,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