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历史,人们大抵肃然起敬,谁都知道绝对不可“逆历史潮流而动”。言下之意,其发展必有预定的轨道。其实,从一些细枝末节上看,历史反而表现出偶然性,机缘凑巧时,常人即可轻而易举地让其转向。而一旦走偏了,因其“不可重演”,往往只能义无反顾地“将错就错”下去。我们试举几例说明。
其一,物理学上,如果从一开始就说“电流的方向就是电子运动的方向”,该有多简捷明了!可是,由于早期人们认识不足,将电流方向定义反了,而又因种种原因改不了口,物理学教师只能告诉学生“电流的方向,是电子移动后留下的空穴移动的方向”。更有甚者,让学生充当“电子”,依次向同一方向移动位置,以便直观地演示“电子”移动后留下的“空穴”(空座位)的走向。如此这般,实在是吃饱了撑的。
其二,看电视里的台湾新闻,不难发现最明显的台湾口音特点,是将“和”字读音如“汉”。考其源,据说是1945年光复台湾后发现,日本统治者长期的奴化教育使台湾人只能说日语和闽南话。故有北京大学教授魏建功等人的“推行国语运动”,而当时某位大陆教师就是这样读的(至今仍有唱片为证),从此,台湾人民便祖祖辈辈地说日月潭“汉”阿里山了。
其三,汉语一向习用“身分”一词,可是,不知是哪位高明随手写错,为“分”字加了个单人旁,于是第一代身份证一颁发,数亿人立即拥有了“身份”,也许是考虑到纠错成本极高(设每张20元,10亿张就要200亿元),词典上只好承认“身分”与“身份”并列,而因人人随身携带“识字卡片”的教化作用,“身份”肯定要比“身分”更深入人心,实际上已经取而代之了。好玩的是,第二代身份证又推出了正面是“公民”,反面是“居民”的字样,“公民”等同于“居民”,历史也许将再次被改写(参见陈长林《身份证岂可一错再错》载《南方周末》2007年4月26日)。
回到会计上来,也有类似的事件。《蔡锡勇先生剪影》一文,曾提及因蔡氏英年早逝,1905年出版的《连环账谱》对会计实务几乎未发生影响,他精心选定的记账符号“存/核”自然也无疾而终。而就在这当口,留日学生谢霖(1885-1969年,江苏武进人)和孟森(后为清史专家)于1907年在日本东京出版《银行簿记学》。谢霖先生是中国会计史上第一位CPA,颇多贡献。关于他的事迹,作者在资料充分时将另文介绍。会计史专家郭道扬先生对该书的评价是:
“通过《银行簿记学》一书,首次将借、贷这对记账符号及其借方与贷方的明确含义引入中国,使中国会计界人士开始对借贷记账法有明确的了解。作者在凡例中讲”日本原文,乃从西文中称量而出,虽偶有习惯上之名称,要以有根据者为多,…若贷借两方之称,乃此学进步必明之理,不在商改之列。“(郭道扬《中国会计史稿》下册325页,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8年6月)这也是我国学者最早对借方与贷方的确认。”据推算,此书出版之时,谢霖先生尚为大二或大三学生(太有才了!)。也许是有欠斟酌,在《银行簿记学》中,他选择了“借/贷”来作为“Debit/Credit”的中文对应符号。在西方的语言环境中,Debit 和Credit确实有不同的含意,分别代表“人欠”和“欠人”。可惜,在中文环境中,“借”和“贷”可说是同义词,“银行借款”和“银行贷款”完全没有区别,“告借无门”和“告贷无门”说的都是借不到钱,要用两个同义词分别代表不同的意义,岂非硬要指鹿为马?历史就是在这当口上转向的!
当然,在中国会计界不认可“借贷”符号者大有人在。时光流转到1940年,时任广西省会计长的张心澄在《会计丛报》第26 期上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我国有称为借方贷方者,收方付方者,入方出方者,左方右方者,收项付项者。称借方贷方者,为杨汝梅新式商业簿记,李宣韩商业簿记,潘序伦高级商业簿记教科书,季懋勋铁路会计学,张心澄铁路道会计学,沈立人中华会计学校函授讲义及成本会计初级会计学高级会计学,蒋沧浪丘瑞曲暨南大学会计学讲义,朱公晦程彬舒公迟会计学名词试译。称收方付方者,为财政委员会拟定会计名词,及主计处前颁行之《中央各机关及所属统一会计制度》。称入方出方者,为立法院拟订会计名称。称左方右方者,为财政委员会拟订会计名称。称收项付项者,为吴应图会计学审计学。…。”其时,还不可能将后来在1947年由梁润身先生首倡,从上世纪60年代初起,在财政部支持下,以原商业部和北京商学院为主,强势推行开来的“增减记账法”也算在内。
本文作者的分析是:就翻译形式而言,借贷比上述其他任何“中国特色符号”更贴近西方原文,从而更有资格作为舶来品。顶着“科学的西式簿记”的光环,这或许是它得到象牙塔里大多数学者的拥戴,得以快速传播的原因。但上述非借贷的其他符号,哪怕再难理解如收方付方,只要下功夫,总能听懂;哪怕再“土得掉渣”如左方右方,至少是互为反义的;唯独“借/贷”无可救药,是用同义词来解析相反的事物,永远别指望说得通。谢霖认为:“若贷借两方之称,乃此学进步必明之理,不在商改之列”,但此理若永远无人能明,又当如何?这就是它在实务界屡受责难,总有替代方案前赴后继地推出的原因。
有件往事给我印象很深。1990年,我在《会计研究》上发表《论复式记账法的超稳定性——兼评“三式簿记说”》后,收到不少读者来信,多是关于对复式簿记和记账符号的疑惑。山东莱州有位老先生并有多次书信往来,情真意切地表明“只想在活着时把这个问题搞清楚”,而本人其时除了深感惭愧外,无能为力。据我所知,有为数不少的会计人员就此投入徒劳、甚至走火入魔式的研究,几成会计领域的“发明永动机”。由此可见,在学术研究中,开创者或率先译介者其实是负有极其重大的引导责任的。一旦从开头做错了,往往就以讹传讹,成为不可更改的“标准”,令后来者徒呼奈何。
其实,自从借贷法跨出借贷业用于其他行业以后,借贷符号在西方也已经不再具有可理解性,所谓“拟人说”之类均属徒劳的粉饰,在中国当然更不用指望能向学生说得清楚了。本文作者对会计原理教师的建议是,坦率地说明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软肋和心病,借贷不过是符号而已,千万不要在这儿下思考理解之苦功,以免对好学者留下“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理阴影。这很正常,各门学科大抵都有些难言之隐,物理学在上文已述及,化学上则有“化学键”概念,没人说得清它究竟长在哪儿。
偶见谢氏宗亲联盟网资料,有“谢霖兼任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总会计师职务期间,根据西方借贷复式记账原理和中国实际情况相结合,设计银行会计制度,将传统收付记账改革为现金收付复式记账。”云云,不禁愕然。资料所说如果属实(请识者告知),则说明谢霖先生后来自已也弃借贷而用收付了,但其影响却必将“不在商改之列”地流传,令中国会计人世世代代地“晕”下去。这让我联想起大诗人哥德年轻时写出《少年维特之烦恼》,引得历代多少痴情男女哭着喊着去自杀殉情,他自己却没事人似地活到九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