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来财大的时候就曾经听说,有那么一个地方下班只能和星星做伴,数字就是生活的全部元素。更加听说那里面的人永远都是西装套裙,一手提文件一手拎笔记本电脑,似乎永远不会有人犯错,但也永远不会有人被完全相信。只是对于一个大一的新生,这些都太过具体太过遥远,我只能看着莫名其妙的微分积分昏昏欲睡,只想挥霍几乎撑破身体的青春韶光。
可惜那些骄阳熔金的日子过的实在太快,似乎还没来得及数清春晖园里的银杏树,没来得及叫遍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居然已经匆匆三个夏天过去。打着不混白不混的旗号,又稀里糊涂成了本校的直升研究生,在别人进进出出,准备面试考研,个个焦头烂额的时候,自己却在外资银行戴着没有名字的门卡,舒舒服服做起“影后”。
其实自个心里明白,坐享其成无非是因为害怕跳起来也争不过人家。
然后就在大四百无聊赖的时候,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与月亮一起下班的地方──四大之一的普华永道实习。关于这里有过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也有过太多无奈和无聊,我不以为这里和其他那些你争我夺的办公室战场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怀着非常淳朴的想法要去捞点旅游经费,或者运气好能够出差顺便吃喝玩乐。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确实很淳朴,好心的人力部姐姐大概看我年轻气盛,想让我去大项目上锻炼锻炼,把我安排到了实习生最多、项目时间最长的交行去做上市,每天就是陆家嘴国定路,连上海的边都没出,整整两个多月的实习,都是在那个项目上。记得第一天到交行楼下,打电话给那个和我接头的人,对方客气的要死,说两分钟就到,心想这大概就是个senior,搞好关系应该不难。结果却是一黑客帝国打扮还背着一双肩背包的三十岁左右男士出现,长相普通得不容易描述,边把皮鞋蹬的??响,边微笑着对我把手一挥──上十楼!
后来我惊讶自己的记忆力,几乎与那里所有同事的第一次会面我都记得非常清楚。Sophie的白色羊毛开衫,Cici的绿条纹紧身毛衣,Vincy的全身黑色职业装……他们的衣着打扮,甚至连那天的天气,我都了然于心。那时候光在这个项目上的财大实习生就有12个,大家的亲切感心照不宣,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老大Rechard──那个黑客帝国,的确是个senior,还是个senior manager,是十年前财大市场营销毕业的。还有patrick,98年毕业现在是manager,02年毕业的原会计学院学生会主席paddy现在也已经是senior staff。如此庞大的校友阵容,突然让我有些恍惚,是否又回到了学校里。
只是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分明已不是学校里能见到的。
或许是因为客户是银行的缘故,我们加班的时间并不像听说的那般恐怖,月亮我是见过几次,可都是在她刚“上班”的时候。我的专业是财大的冷门专业,会计和西方经济学等于没学,到了那里除了excel什么都不懂,再加上其他的实习生几乎全是研究生哥哥姐姐们,刚开始真的有些抖抖嗦嗦,害怕做不好挨骂,整天都是一副虚心求教,小学低年级生的模样。Sophie是我们reporting组的senior,除了Rechard这组就是她最大了。为了怕打击我的自信,Sophie每次分派给我的任务都是可以用非会计语言解释清楚的,做起来还算很轻松。但是我这副马大哈脾气,速度惊人正确率不高,常被眼尖的Sophie一眼就看出问题来了。后来才听说Sophie是有名的super-senior,复旦金融直升研究生,读了一年就退学,原因是觉得浪费时间。这么强的人我想在她面前糊弄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拼命睁大眼睛,尽量做到完美。
提起Sophie就不得不说起Annson了,这个鬼头鬼脑的财大04届的保险经算班师兄,第一天跑到这里来报到的时候穿着一件标准ELAND风格的毛衣,橙色条纹可爱的要死。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好逗乐,还偷偷告诉我说他和Sophie之间狂有默契,我猜想他应该最喜欢交行这个项目吧。到了晚上加班的时候,那位小兄弟开始折腾起要领养小狗的事情,让我帮忙和那个狗主人套近乎从而达到掠夺小狗的目的,笑得我前仰后合。后来有知情人士透露说他是从宝洁跳到三菱银行然后来到普华的,差点让我从椅子上跌倒,原来此处藏龙卧虎是真。就是这么一个无厘头又有些传奇的人,msn里的自述却是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我离开那里以后,唯一印象深刻的中文似乎就是这一句,也许每一个离开那里的人,心里都会有某种心情,某种无谓的忧伤。
这两天偶然经过外滩的时候,看到东方明珠穿着彩色的鲜亮外衣在对岸老土地闪烁着,它那圆滑弧线勾勒的三脚架和金贸突兀规则的棱角多面体搭配在一起总让人有边吃油条边吃巧克力的感觉。那天claudia 突然问我:东方明珠上有几个圆球?我愣了好一会,站在这座庞然大物下面想了好一会回答说五个,仔细一看它尖尖的塔顶上还串着几个渐小的圆球,突然觉得可笑,怎么身边的东西从来没有注意过。
记得那时每到晚上从公司加班出来都可以看到夜色中的这两座城市标致建筑争奇斗艳,交行大厦就在金贸与东方明珠之间,本来挺拔阔气的大楼在旁边中银大厦的对比下黯然失色,毕竟人家长得貌似火箭(真的是酷似),交行顶多也就像火车。加班其实最多的时候是刚去的那几个星期,04的年审报告还没出来,前前后后都有许多事情要做。那时候和我同一组的另一个实习生Roshein妹妹是交大电信大美女,拿了普华的offer过来实习,我们俩志趣相投,尤其爱好中饭吃完后找借口出公司外面逛逛,买点饼干冰淇淋之类,有一次还跑到正大广场买了两件衣服。本来以为可以和美女一起干到实习结束,谁知她们要赶毕业设计被老师拖回了学校,从此我们这组只剩我一个实习生面对一桌的领导。她走的时候把咖啡果珍通通留给了我,我幽幽地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陪我出去逛。从此我开始习惯对面和旁边的坐位有不同的人来坐,又有不同的人离开。
接着对面来了一位香港的manager叫Alice,她的中文名字酷似明星,长得就更像了,脸蛋、气质不说,着装搭配就极有品味,加上一幅嶙峋骨感身材,每每让我痛下决心减肥。可是直到Alice离开上海之前我都一直怀疑她究竟是不是manager,说话像个中学女生腼腆地笑,对淮海路附近淘衣小店熟悉的一塌糊涂,上海佳肴更是尝了个遍,号称还狂能吃辣。怎么看也是个明星来上海血拼海吃来了,怎么会是会计事务所的女经理?可是她偏偏就是拿着ACCA和CFA证书的manager,她总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把一堆事情轻松搞定,她总会对着她男朋友的照片问我们长得像不像小狗仔。直到她在离开上海前一天把《剧院魅影》的票送给我,直到她离开上海的两周后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帮我把那些问题输到文档去好吗?”,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已在千里之外,是我已告别的同事,她是那个边吃着烤肉边说她也一样对未来感到茫然的女孩,冲着我微笑之后蹦蹦跳跳地远去。
记得那天吃饭时,Alice对我和Joanna说四大在香港属于金融行业最最low pay的地方,我们两个人嘴巴张的老大,当听说主要原因是那边投行数目众多,薪水远远高过四大,心理才稍稍得以平衡。至少对于大多数的投身财经的本科生来说,接受这里意味着梦想开始孕育轮廓,既便拒绝这里也是为了到更加接近梦想的地方。这些年在学校里听到许多关于来到这里又离开这里的故事,有太多人把四大当作外企应聘的第一站,但极少有人把这里当作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是因为它的四通八达吸引了太多的中转客,还是因为它那小小的月台只站得下最最留恋的人?
在交行的三个星期里Joanna就坐在我的旁边,复旦社会学毕业后到普华来不足一年,她的长相属于那种无论是从何种审美角度分析都能堪称无可挑剔,以至于当她和Alice分别坐在我周围的时候我连上厕所洗手都不敢照镜子。Joanna是个急性子上海女生,对工作既要求速度又要求完美,有时候我都觉得她这样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会很容易衰老的,但当看到她说起TVB电视剧和台里明星眉飞色舞的样子的时候,我就丝毫不担心她的个人娱乐生活了。像Joanna这般年龄大小的员工公司里有很多,但比她大两三岁senior级别的就少了许多了,因为做到那种级别,恐怕极少有人能够继续随心所欲地看连续剧,恐怕也很少有人能及时回家吃晚饭,这种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撑得下去的。桌子的一头Rechard紧锁眉头盯着笔记本的屏幕若有所思,她太太怀着7个月的小宝宝此时也还一样在另一家事务所里出报告,Sophie刚刚给老公打电话说不能回家吃饭,扭头看看外面陆架嘴的夜晚,银城路上的一栋栋大厦里还有那么多扇亮着的窗户,在这永远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学生才可以每天安心睡下?
听说冯姐姐的离开是我到这里实习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她是主管固定资产那一块的senior,声音极为清脆可人,听上去就像是20岁出头的小姑娘,可实际上她已经是工作了七八年了,她脸上的倦意,眼角已经稍泛起的纹路,不是声音可以掩盖的。交行这个项目她也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以前知道她手头上的调整任务艰巨,数字太多,她们组加班不分日夜,连我们也被拉过去帮过忙。后来又好像依稀知道她们的数字不太对,再后来知道她肾出了毛病,请假去看病。就那么过了一两个星期,星期五晚上我给她们发饭票的时候听到她说任务总算完成了,心里还在为她高兴,总算是把棘手的东西处理了。如果我当时察觉到她脸上好久没有见到的孩子般轻松的笑容,如果我注意到她下午在会议室里和Rechard长时间的单独谈话,我想也许我会有预感,不至于傻到隔一周才从同事那里听说她的辞职,连声再见都没说。这是我进来后第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一些同事离开,可是已经没有这次那么意外,因为我总以为有这么动听声音的女人是可以笑对任何压力的。
项目已经做了很久了,所需的人手越来越少,那些研究生师兄师姐们都因为他们组项目的结束而先后离开了,实习生中只剩下我和Claudia。记得她第一次跟我聊上的时候跟我说她会算命,让我把生辰八字给她,没想到她真的算了个什么“财运不佳,但可保持心情愉快”。因为我过于单纯迟钝,而且她又是研三会计学院的师姐,我就屁颠颠的相信了她的神通广大,还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姐妹。我们在陆家嘴小公园里头散步,在没事情做的时候用画图工具画图片传来传去,还一起在出租车上跟司机狂侃,加上Rechard和Sophie他们对我们都很好,那时候每天早上起床上班是我最期盼的事情。在交行的最后一个月里,我总是希望项目能够拖得更长一点,只是那天终归会到来,这里终归只能是一个中转站。
文章写到这里,似乎一切也就应该结束了,那些离开的、留下的人们,那些忙碌的、快乐的日子都过去了。但是当我和Claudia到公司去还电脑的时候,在电梯间遇到了曾经一起在交行后来调到其他部门的同事。我正张开嘴开心地准备叫她时,她的眼睛却很自然过渡到旁边另一位同事的身上,然后很自然的谈笑起来,仿佛我们是从未谋面的人,是两个拎着电脑第一天来报到的小丫头。我凝固的表情也就随着关掉的电梯一起,成为我在公司最后的一个镜头。
刚进财大的时候就曾经听说,有那么一个地方下班只能和星星做伴,数字就是生活的全部元素。更加听说那里面的人永远都是西装套裙,一手提文件一手拎笔记本电脑,似乎永远不会有人犯错,但也永远不会有人被完全相信。
如果可以不说再见,有没有一个地方真的可以永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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