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寄了一篇她写的文章《家织布夹袄》给我，图文并茂，照片上是个两侧各扎一个辫子的圆脸小姑娘，穿了一件格子夹袄，戴着红领巾，表情天真纯朴。推算起来，这张照片应该有五十年了。照片上姨妈小时候穿着照相的这件“家织布夹袄”是外婆当年用亲手织就的土布缝制而成，当时姨妈还在旁衬工，打了不少棉花结，所以一丝一缕之间，格外有一种绵密的深情。

　　我小时候在家门口院子里也看五奶奶摇过纺车，自己没有纺，但帮她理过线打过棉花结，当时看着那种纺线织布的架势觉得很是排场很有气势。一晃眼家织布时代早已过去，那种土布衣服也很难再见到。尽管我并没有成为“织女”，但对能够做织布缝补刺绣等精细手工的人总是十分羡慕，考大学那年时局动荡，还想过万一没有大学可考的话就去学裁缝，那也是对早年幻想的一种现实补偿。当然后来有惊无险，仍然考大学读书工作，生活的轨迹就离这种手工作坊式的“愿景”越来越远了，记忆也渐渐淡漠了。

　　偶尔那种记忆与感动会被翻起。比如去年听一堂课，上的是苏教版课文《鞋》，说的就是作家对那种手工家做鞋，连带鞋中一种渐行渐远的人文情怀的深刻眷恋。我立刻就想起了在乡下时妈妈白天在厂里做工，早晚忙家务和自留地照料老小，入夜在灯下纳鞋底的情形。一些细节如在目前：低眉专注的神情；觉得针涩了会扬手在发际别一下的样子；到头了打好结低头咬断线头……鞋子总是那种纽袢式样的，鞋底的针脚非常细密，妈妈知道我爱踢毽子，针针都是踏实了地的坚实。想起那些悠长的岁月，我和妈妈一起找最漂亮的鸡毛缝做毽子，一起在堂屋格子门里跳毽子的时光，妈妈的青春不再，健康日衰，我的青春也渐远，市场上再也看不到那种家做鞋了，也有人卖，却远不是记忆里的那种；连同那时做的毽子也没有了，那些小商贩卖的毽子哪里能入得了眼！时光就这样被抛入了天际没有尽头似的。

　　好像手工制作的物品更能激发人们内心的一种温存感受，而追求手感成为一种失落在经济落后的农耕文明里的旧梦。它被时代甩得很远，而现在又被时代俯身捡起。人们怀念那样的温情，一缕缕亲手顺过的纱，一针针真实走过的线，抒写的都是快餐时代里难得品咂出来的深厚滋味。在人们不断地前去寻访周庄而又因商业运作的喧嚣开始厌弃周庄时，我总还要常常去看望一下，与其说看望周庄不如说看望人影散去的周庄晨昏里自己走过去的影子。每次在贞丰街土布坊前我都会伫足不前，有时忍不住在织布机前坐了玄想一下，还曾在那里买了件最常见不过的竖条纹“柳条布”短袖上衣。

　　慢节奏的手工活计，却更多地体现人的性灵，又因为是“亲手”去做的，总带了深深浅浅的人情的味道而更被人珍存于记忆。妈妈准备的馄饨永远比高级饭店的精制菜肴香醇；鸿雁传送的最佳记忆是古老的八行笺上的心情；我们越来越亲近木制的家具而反感高科技产品；用小刀削得均匀修长的铅笔尖远比高级刨笔刀卷出来的舒服；手绣的丝织品总比机绣的来得贴心；手工饰物要比那些机器里批量生产出来的东西更亲切；连刚买的顾梅羹的古琴减字谱，也因特别标注“手抄本”而弥觉珍贵……

　　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也跟着成为匆匆过客，但是常常会停下来发个呆，因忽然想起某个场景而走个神，因忽然触摸到某种手工制品而心里倍感温润。手工制作的东西在时代的洪流中更因难得而可贵，却同时又开始被人心心惦念乃至苦苦寻觅，并且许多手工作品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浮出生活的水面。也许手工的东西，更容易印证曾经的喜怒哀乐，更能够细腻真实地缝制、描绘、镌刻轻烟游丝一般的生命曾有过的深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