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多年不见，在电话里问：你有什么变化吗？胖了还是瘦了？

　　我说：胖瘦没多大变化，但肯定在越变越老。

　　他说别人会变老，你不会。

　　我恰恰是在别人那里看见自己的。

　　她是我的老朋友，两年不见几乎没有变化，皮肤光洁，神采飞扬。说到几个朋友，她说，某某老得很快，额头有不少皱纹。我说，某某某也见老了，很憔悴。她说，我看我俩都没变化，都没老。我们开怀大笑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角突然冒出密密的皱纹，我在突然间看见自己，我，和她，和我们的那些朋友一样，在慢慢变老，我和她顶多是貌似年轻罢了。

　　经常和自己照面，我们对自己的变化熟视无睹。对别人的变化，我们却能体察入微。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啊。

　　有几次妈妈和婆婆见面，妈妈都无限疼惜地说：“亲家母，你的腰咋又弯了？

　　婆婆笑：原来就弯。

　　妈妈强调：比原来弯得厉害了，你又见老了。

　　婆婆说：“我看你还那样，你身体还那么好。

　　她俩一直很亲近。这样的开场白后，她们继续亲近。

　　妈妈的疼惜是真诚的，她背后跟我说：你婆婆越来越佝偻了，你没注意吗？可能是她身体总闹毛病，才几个月不见，老得这么快！你看我没啥变化吧？我身体好。

　　我说：有变化，怎么没有变化？你越来越漂亮了。

　　我去车站接老妈时，她白发绿衫白裤白鞋，在人群里特抢眼。即使这样，妈妈也见老了。上下楼要扶着扶手慢慢走，在家里进进出出步子明显沉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虽然她总提醒自己要抬头挺胸，可她的头开始向前探，背也开始弯了。

　　我跟妈妈说，以后再不要和我婆婆说腰弯了见老了这些事。妈妈孩子气地问我，为啥。我说，她和你不一样，她心事重，你总这么说，她就要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毛病。妈妈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吗。

　　我没跟妈妈说的是，我无意间看过婆婆照镜子，她一个人侧身站在镜子前，她在端详自己的驼背。她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女人都是敏感的，无论美丑，无论多大年纪。妈妈的实话实说，对婆婆一点好处都没有。对女人身上改变不了的事实，最好不要点破，让它在那里呼呼大睡，对谁都没有妨碍。一旦说破，它就醒了，醒来就开始坐卧不安了。这不是没事找事，让人家徒增烦恼吗？

　　特年轻的时候，总对年老心怀恐惧。越是心怀恐惧，越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钻来钻去我是看女人。那个肤色灰暗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就是我的“明天”吗？那个满头花发步履蹒跚的背影，就是我的“后天”了。见过一个百岁老人，她完全被大大小小的褶皱包围了，等我老成那个样子，还要不要活下去？我经常被自己吓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恐惧消散是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明天”已经成为现在，“后天”也越来越近了。

　　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七十岁的妈妈依然漂亮，她赢得的回头率，绝不低于二十岁的美女。她的脸上和手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但她的白发干干净净，她的衣衫大红大绿，她的眼睛还是亮亮的，她的嘴唇还是红红的，她的笑声还是朗朗的。我偶尔叫她“美太”，她问我啥意思，我说美丽的老太太简称美太，她哈哈大笑，说你爱咋叫就咋叫吧。

　　妈妈年轻的时候很少照相，做临时工需要照片的时候，照完就交上去，一张也没留下。妈妈留在照片上的最初年纪竟然是四十八岁，她那时病了多年，身体正在恢复，很瘦。她身边是我，十八岁。看过这张合影的同学都说：你妈比你漂亮多了，她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漂亮。

　　我多次问过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漂亮？

　　她摇头说：不漂亮。你想想，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深眼窝，半截眉，腿还不直溜，我能漂亮到哪去？

　　我愿意相信，妈妈是那种年纪越大越漂亮的女人。

　　秋天的时候出去转，在杂草丛生的田边地头，我居然发现了老妈的姐妹！

　　她们是零零散散的几种野花，可惜我原来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年轻时的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年轻时不漂亮，开在田边地头的漂亮野花，早就遭遇毒手了。

　　谁能想到呢，这些年轻时并不漂亮的野花，到了秋天竟然轰轰烈烈地再次盛开，只不过她们张开的不是芬芳的花瓣，而是千姿百态的毛茸茸的籽粒。有毛茸茸的白色，玉米粒大小，在枝枝杈杈上密密层层；有毛茸茸的灰白色，略大，散散淡淡地开在枝头；有毛茸茸的灰黄色，都老大不小的，却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夏天的时候，蒲公英曾经张开这样的花朵，先飘飘摇摇，后随风而逝。这些花朵比蒲公英要结实许多，否则她们等不到秋天，更等不到我。

　　我一直不知道，在草枯叶落的秋天，在天高地远的大北方，在越来越冷清的野外，也有花朵在肆意开放。这些在秋天盛开的花朵，开得那么顽强，那么忘我，让我对平常生命刮目相看。

　　老同学在电话里说：我开始老了，你呢？

　　我说：老就老呗，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