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7月的烈日，终于到了。还未走进那个房间，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我快步走进去，一幅令人心酸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一张木板床上，堆满了各种东西，棉袄、碎纸、被褥……旁边紧靠着一个尿桶，地上一大片尿液。床上向里侧卧着一个老人，身子蜷曲着。这就是我那已年过90的外婆？我分外挂念却无法相见的外婆？我那“宝宝宝宝”地叫我的外婆？

　　“外婆！”我扔下包，弯腰想扶起她坐起来，可蓦然发现，她的脚和臀部已萎缩得完全变形，瘦得皮包骨头，很是僵硬。我毫不费力地抱起了她，吃力地让她坐在了一把竹椅上。看着她，我如梗在喉，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早已嘤嘤地哭起来。外婆早已耳聋，现在两只眼睛也已完全失明，感觉不到白天与黑夜的区别，眼窝也深深地陷进去了，眼角满是污浊的东西。

　　母亲也已70多岁，瘦弱多病。她蹒跚地提来半桶热水，捧着外婆的头侧着，我一下一下地洗着，用手指抓着，“哎，隔了一二十天没洗了。”外婆混顿不清地说着。解开她的上衣，根根肋骨突现。擦完了身子，我费劲地捧起她的双脚放进桶子，母亲用她半麻木的手搓洗那双因裹脚而极端变形的脚板，“把我的脚放进水里去泡泡”外婆焦急地说着，“这不正放在水里泡呀！”我对着她的耳边大声说着，可外婆不相信，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知道了她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

　　母亲靠着外婆的耳边说：“这不是喃喃呀，她来看你了。”“了哇，还是我的宝宝哇，你还晓得来看一下你这个外婆呀！”“不是喃喃帮你洗的头，擦的身子呀？我哪抱的动你？”浑浊的泪水从她干涸的眼窝里溢出来。“外婆，吃葡萄么？”我塞进一粒，“好吃，好甜，我宝宝买的好。”一连吃了十来颗才说够了。“外婆，我要走了。”外婆非常生气地紧抓着我的手：“到这里吃饭。怎么刚来就要走？”母亲蒙了一下她的嘴巴，外婆立刻明白了，赶紧小声说：“你舅妈不做声呀，他们都不叫你呀？”我拍拍手表示肯定，外婆伤心地吩咐着：“女女呀，我死了，你可一定要来呀！”我的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到外婆的手上，外婆说：“你快走吧，别搭不了车。”

　　回到家里几天了，头脑里总会跳出外婆那瘪嘴的样子，让我感到胸闷不已。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要让外婆遭受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既然给她高寿，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幸运？这90多年的磨难已经把她摧残的不成人形，为什么还不让她轻松地毫无痛苦地离开呢？外婆现在多想早一点走，她几次想上吊，因为动不了，而没有死成，现在她又想饿死自己，不想再苟延残喘地留在世上了。

　　外婆出生在1917年，二十世纪中国人民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外婆也一样没少经受，战乱、饥荒、贫穷……生下我母亲后，生了几个儿子，都早早夭折了，又生了两个姨妈，等到40多岁才生下并养大了我这个唯一的舅舅。熬到儿女大了，土改的暴风雨又来了，外婆家被划为了地主。家产没收，外公被抓去东北坐牢，几年后就死了，外婆劳动改造。

　　舅舅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为了多生几个儿子，到处东躲西藏，70多岁的外婆也跟着四处流浪。外婆每天都是一边碛着苎麻，一边摇着摇篮，终于拖大了六个儿孙。舅舅跟三个姐姐家的关系都很差，经常大骂外婆和母亲、姨妈。因为和我哥做生意的事，跟我家彻底决裂了。前两年外婆90岁诞辰，我们兄妹几个刚到门口叫一句外婆，舅舅就从屋里冲出来，抓着外婆胸前的衣服大吼着：“你今天高兴了吧？终于等到了你的外甥、外甥女来看你了吧？可我又不要他们来我家。”我们哭着离开了，此后，谁也不愿再去了。十多年来，我母亲每次去看外婆，舅舅一家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会做声的，每次去了都是哭着回来，原本瘦弱的身子又会生一次大病。

　　这次，我是完全放下自己的尊严走进舅舅家的，虽然又是一次难堪、伤心，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尽了一次孝，给了一个临近死亡的老人一点心灵的抚慰，但愿可怜可敬的外婆能含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