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独坐旧亭台，看四周一片春意阑珊，心头的寂寞却如肆虐的洪水，泛滥得无边无际。我并不愿意把自己溺死在抑郁之中，辛辣的愁绪总把人呛得七荤八素，然而空气中洋溢着青草的芬芳，那样温柔地环伺着我，使我仿佛又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又见到那久违的身影。幻像若隐若现，我的心情却同目光一样渐渐黯淡，深深陷入那如云烟般消散的年华，无法自拔。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隔窗望月，月正当空。我倚立窗前，发着一些不知所谓的感慨。初抽的柳条儿悄悄地探进个头，柔柔地拂过我的脸颊。晚嫣笑吟吟地溜过来刮我的鼻子：“不羞不羞，又在矫情了。”我们闹作一团，笑作一团，枝头的莺儿轻轻地啼，宁静的夜，云淡风清。
我们牵着手，走过村子里那条古老的青石巷，油油的绿苔爬满了石板。我轻轻地在晚嫣耳畔说：“路滑，靠着我。”晚嫣莞尔，温顺地把头枕在我的肩上，黑柔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开来。
“就是跌倒了，也有你扶我。”晚嫣的笑颜水一般的纯，“我数了，七十八块石板呢。恩，你说，咱俩七老八十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我的手抹过她的发梢，风中飘逸着丁香的芬芳。我笑了，说：“那一定是这样的：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光了。冬天里，我们坐在壁炉前，水壶还在哧哧冒着水汽呢。我把你的手放进我的大衣口袋，然后闭了眼，惬意地听你唠叨咱们年轻时的事……”我看着晚嫣，淡淡的红晕在那如雪的脸旁上荡漾开来。忽然间她仰起了头，一泓秋水扑闪扑闪，嘴角挑着一丝娇俏的微笑。我一怔，馨香如兰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很是知趣。
依然记得晚嫣幼时的模样，浅浅的酒窝大大的眼睛，一头秀丽的长发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扎成好看的辫子，总是任性地披散着，迎风飞舞，倔强而美丽。我们总是追赶着，打闹着，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晚嫣总在偷袭得手后拔腿就跑，我就不依不饶地一路跌着跟头追着。她很狡黠地跑到五奶奶那里，我很愤怒，因为五奶奶的床又高又大，我跳着脚也爬不上去。半瘫的五奶奶慈眉善目，乐呵呵地看着我，晚嫣则躲在五奶奶身后冲我拌鬼脸，嘿嘿地窃笑。我无奈地看着她，鼻涕也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
我和晚嫣嬉笑打闹着度过了我们的总角岁月，河畔的鸡鸭声和学堂里先生那摇头晃脑的逗样如流云般从无忧无虑的我们面前飘过，消逝在了天边。然而最快乐的记忆却是在那如梦如幻的上元夜里，我和晚嫣拉着手在一片流云幻光里穿梭。整个街市被大人们用各式的花灯装点成了一个辉煌的世界，晚嫣的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喃喃着说：“好美啊，好美……”确实很美，流光溢彩之中，有人吹起了洞箫，缥缈绝逸，仿若仙乐。
即便是在多年之后的青石巷里，这小女子依然一脸灿烂：“若是如我所愿，我要把花灯挂满整个河畔，很柔和的那种。我躺在小船里，看着灯，哼着歌……”我逗她：“我呢？难不成给你拉纤去？”晚嫣狡黠地笑了：“你若有心，就一直在身边守望着我。我看得累了，倦了，就躺在你怀里，睡上一辈子。”
话语仿佛从梦中传来，我忘情地揽过晚嫣，久久地拥抱着。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那时的呓语情歌，你我可还都记得？
十年匆匆，恍然如梦，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与激情。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晚嫣那张轻盈的笑脸总那么鲜活地绽放在我眼前，让我觉着温暖。晚嫣笑话我说话太矫情，我笑话她不够淑女，不懂得笑不露齿的规矩，每每笑到张狂处，总能让人轻易看到那两颗白莹莹的小虎牙，煞是可爱。我们一起读书，读步非烟遇人不淑的无奈，读黛玉葬花的凄婉，读纳兰容若拈花微笑的倜傥。读到情动处，晚嫣便双手合握胸前作小女儿陶醉状，等到发现我正笑咪咪地看着她时，她却满脸绯红，孩子般地跑开去，再不肯过来；我们一起站在冬日的街头吃羊肉串，我恶作剧地探出油腻腻的爪子去抹晚嫣的脸，看着她如受惊的雀儿般跳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一起乘一叶扁舟，漂泊在悠长的江上，古寺的钟声雄浑而空灵。我们依偎着入睡，梦里的天地芳草如茵……
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且将那情歌轻唱，你轻轻地弹，我轻轻地和。
情动时，我也曾对晚嫣慨然许诺：“有生之年，陪你走遍天涯海角，玩到天荒地老。”信誓旦旦，一如尚书府后花园中的李逍遥。晚嫣不语，只是笑，笑到潸然泪下。
或许，每个痴恋中的傻子都喜欢许下这般华丽的诺言？
只是，假若时光能够倒流，我又会怎样去做？
……
我不知道大洋彼岸是怎样的一方乐土，是否也有那教人魂牵梦萦的上元灯会。我很是惆怅：若是没有，晚嫣岂不是很寂寞？
还记得送别那天，我远远地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跑道上的飞机缓缓启动。我使劲掰着指节，狠狠地把泪水咽了回去。飞机轰然起飞，如断了线的风筝，被风吹没在了天际。我呆呆立着，怅然若失。
“带我走……带我走……”无风的夜里，晚嫣呢喃着轻吻着我的脖颈，流着泪。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久久说不出话来。“傻丫头，别赌气……那边的生活才是属于你的……我没能耐也没勇气对你的幸福负责……”
“我不稀罕！”晚嫣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他们说一样的话？你在嫌弃我？！”
我的心里忧伤得翻江倒海，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晚嫣父亲对我说的话：晚嫣从小就和她表哥订有婚约。
晚嫣的表哥名校出身，现在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
他以为她打点好了一切，马上要接她过去了。
他很爱她，从小就是。他也很配她，人们都这么说。
“孩子。”晚嫣父亲的声音平静而冷峻，“如果你真为她好，那么，离开她。你们不属于一个世界。”我靠在墙角，呆若木鸡。
“嫣，他是那样的优秀，我没法去比……”我别过脸去，害怕看到晚嫣那忧伤得如同无底深渊的双眸，狠下心来：“若换了我有那样的女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沉默，良久的沉默。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我的脸上。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寻觅无处。
无数个空虚落寞的日子里，我在现实与记忆的裂痕间彷徨。总是不自觉地回到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地方，风雨中依稀掺杂着那熟悉的香甜。然而半闭的窗前，再没人笑吟吟地刮我的鼻子；雨巷的尽头，再没人喷吐着如兰的气息，把唇久久地贴在我冰凉的脸上。我在上元夜里扎好花灯，系好兰舟，却郁郁地发现那让我倾心的笑颜，或许早已凋零在天涯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曾很世俗地揣测着晚嫣将来的生活，那一定是花团锦簇的。然而我不敢去想象晚嫣现在的心境，我宁愿她已然忘却了我，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巧笑倩兮。负心薄幸，强过欲爱而不能。
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再没机会看到你的笑。我捧起雕花的酒杯，饮尽那摧人肝肠的忧伤。
每年都会回一趟村子，上元夜的灯会绚丽一如当年。小河幽幽穿过村子，淌成一湾辉煌。我背倚着河岸的垂柳，两眼又在那片流云幻光中迷离了。仿佛还是许多年前那样，晚嫣坐在高高的床头嘻嘻笑着，五奶奶万分怜爱地梳理着晚嫣那被风吹得散乱的长法，念叨着那亘古不变的歌谣：“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而我则坐在地上，把晚嫣心爱的竹蜻蜓拆得七零八落……
待到回过神来，心底已是一片苦涩。悠远的记忆中，有歌声飘来，我忽然又记起晚嫣说的“累了，倦了。就躺在你怀里，睡上一辈子”，久抑的苦痛便如那歌声般，漫无边际地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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