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
路边的公园里有人在唱越剧。仔细辨，唱的是戚派。小时候，跟外婆频繁出入戏园子，唱腔流派听得多了，偶尔能辨出几个。傅派花腔，徐派高亢，尹派洒脱，戚派略显沙哑，细腻，且缠绵，有很重的愁苦味。像胡琴，拉着拉着，就被牵引到低谷处，没了盼头，使人无端空落。
印象中，喜欢戚派的人不多——那个时代的人看戏是为寻乐趣，喜欢好事多磨皆大喜欢收场的。而戚雅仙扮的是悲苦的旦角，而剧情更是沉重，让人扼腕。不像《梁祝》，即使是悲剧，也有十八相送里，英台嗔“呆头鹅”的一段——我外婆最喜的就是这一段，边听边叹：这个梁山伯笨得勒……戚派演的不是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就是提着酒壶奔赴法场祭夫的王千金，或者是不为误子前程拒绝母子相认的红尘外人。那戏中的泪，漫天漫地的，汇成金山寺门口的滔滔江水。
戚派里的女主角，从表面看，充满传统女性的端庄，明义，不够活泼。是那种贤德的，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咬着牙偷偷抹泪，但绝不出声的。但她的内心往往充满烈性——把愁苦转成烈性，不懂得回旋，义无反顾，可以为深爱的人焚毁了自己。于是，便有为夫舍命盗仙草的白蛇，尽管那许仙是听信谗言出卖妻子不成反把自己吓得半死的白脸书生；也有了半夜后花园私会，重金馈赠心上人的——这对于封建社会的女性来说，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更甚的是，当林招德蒙冤被押解到法场，王千金为临刑前的心上人斟酒：“林郎啊！扶君先饮头杯酒，眼泪落杯随酒流，林郎啊，你身后之事莫担忧，白发婆婆我侍侯……”
一桩被祝员外似的父亲拚命抵赖的婚姻，让藏在深闺的王千金，不但抛头露面于杀气腾腾的法场，更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向心爱的人承诺“白发婆婆我侍候”。她是周身素缟，柔弱悲怆的女子，却表达了内心的坚毅强大。这份勇气和刚烈，震撼人心。
在《玉蜻蜓》里，她又化身为佛门中人，却因尘缘未了，爱上“又是恼人又惹人”的书生申贵升。书生赠她玉蜻蜓，并表达美好心愿：“蜻蜓点水人生短，知音相依伴百岁”。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说，却是一语成谶：她与他的恋情短暂如蜻蜓点水，然后用一生的寂苦埋单。申贵升病故，她产子，又阴错阳差的弃子。当少年取得功名前来庵堂认母，那一段著名的折子戏，折射出苦乐悲欢的情感纠葛。她怕，怕“尼姑庵堂私生子，认儿要毁儿一生。”她又母子情深，“为儿流泪为儿病，为儿受苦为儿生。”思想剧烈摇摆，撕心裂肺。
少年说：“我不要，良田千顷；我不羡，金榜题名；我不怕，人言可畏；我只求，乐叙天伦。”
娘亲闻之，坚硬之心怎不溃败：“孩儿他，认娘不惜万般抛，我为何，瞻前顾后忧虑深。罢！罢！罢！哪怕是千人骂万人恨刀加颈火攻心，打下地狱十八层，罚我永世不超生，今日我也要将儿认，叙一叙，十八年来离别情！”
故事仿佛圆满结束，可是，故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故事的开始。命运的发展被封建伦理纲常牢牢掌控，又会走向何处呢。
女子饰演女子，因为懂得，所以存知己之真。尽管隔朝隔代，那一颗爱着的、怨着的心，却是一致。而好的演员，总是在别人的悲剧里，流自己的泪。如果这算是成功的代价，也是昂贵的。戚雅仙已故去，后来的人，仍有继承。只是，戏曲的衰微，让我能听到的越剧的婉转清丽之音，愈来愈少了。那些戏中人，也退回到故纸堆里，眉目不清，深藏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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