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谜:我母亲为什么会在1984年,她四十岁的时候,做出从新疆回到内地的决定?她为什么会拒绝兰州,最终去了夏官营小镇,并在那里生活下去?
在新疆,我们住在有各种树木花草的小院子里,屋后有成排的白杨树,她在小城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给报纸写稿,她是沙龙女主人,经常召集朋友来家里看《大众电影》,谈论时兴话题,周末我们则集体出游、打猎,或者去果园和水库。但1984年,因为工作受挫,她断然决定回到内地,并放弃了在兰州落户的可能,来到偏僻荒凉的夏官营。这个决定改写了我们全家人的命运。我至今也在想,如果我们留在新疆,或者留在兰州,现在的生活,该是怎样的?
所以,从2007年开始,我不断重返夏官营小镇,那个荒凉破败更甚于往日的小镇,试图从所有的线索里,揣测出她当时的内心活动,找出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依据,是放逐?是自我惩罚?当然,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一次次的重返现场,却让我最后打开了那个心结。我也知道了,她传达给我的天性里,有哪些危险的东西,以及,该怎样回避。
和他人的关系总和,就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了解他人,即是了解世界。所有的了解对象里,女性是最好的一种,因为,女性总是最先被时代作用,女性的面貌,是一个时代的真正面貌,女性的待遇,是一个时代所能给人的平均待遇,率先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接下来总会普遍地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女性,是我们跟这个世界的触媒。
所以,我愿意去了解林黛玉,有人说,她具备真正的政治敏感度,是真正的经济学家,她整天长吁短叹,是因为她比别人更早地意识到了大厦将倾,她咏叹秋窗风雨,不是针对自己的处境,而是针对整个时代的摇摇欲坠;我愿意去了解芸娘,她用她领先于时代的聪颖、她的性灵、她对生活之美的发掘,在自己和丈夫的身外,筑起了一个小气泡,维护了这个小世界的温度。她们比我更懂得世界的真相、生活的真意,也更懂得解决之道。
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小说《了解女人》,写的就是了解,是对男人为何要了解女人这个问题的解答。他意识到,自己以前和世界的联通,是通过妻子来完成的,而现在,这个纽带不存在了,他必须通过各种方式,通过了解自己身边的女人,母亲、岳母、女儿、情人、朋友,通过和她们的关系,来和这个世界发生深刻的关系。
弗洛姆认为,爱是一项积极的行动,“是一个人身体、精神、思想、心灵全面协作共同协作的结果,是丰盈的生命感和意志感的展现”。这种了解,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是一种自我觉醒,是和世界发生深度接触的愿望,是触及灵魂的试练。了解,是爱的前提,甚至有可能,了解,就是爱。
所以,我不说爱,只说了解。我们得行动起来,去了解母亲、妻子、女儿、朋友,去了解所有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女人,用书本,用电影,用阅读、观看,用现实的接触,用一切可能的方式。
因为,了解,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