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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经济转轨的成就、经验与教训(二)

2005-08-15 00:00 来源:中宏数据库·金雁

  巴尔采罗维奇纲领及其效果

  1990年1月1日,波兰开始全面实施以财政部长巴尔采罗维奇命名的一揽子激进改革纲领。在此后的四年间,波兰政局动荡,团派政府四次更迭,但巴尔采罗维奇在四届政府中连任财政部长或其它经济主管职务,对这一时期的经济转轨负有责任。当然波兰此时采取激进转轨战略也并不是哪一个人个性因素作用的结果,而在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的经济形势和社会情绪有关。

  1988—1989年间,波兰经济已经发生紊乱,商品极度匮乏,通货膨胀剧烈,国内总产值下降,外债高达490亿美元,[4]国家几乎丧失支付能力。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以财政货币双紧缩来治理通货膨胀是稳定经济的第一项措施。就常规而言,通货膨胀时实行财政紧缩,通货紧缩时实行财政扩张,这是一种正常的技术反应,在一般条件下也难有别的选择。但是东欧的转型期通货膨胀与常规市场经济条件下经济过热型通货膨胀的生成机制大异,紧缩政策的实施重点也有所不同。财政紧缩的结果导致投资下降,企业资金短缺,需求萎缩,整个经济出现滑坡。1990—1991年波兰经济分别负增长11.6%和11.7%,[5]私人消费分别下降15.3%和9%,固定资产投资分别下降10.6%和4.4%.在放开物价之后,1990年的物价猛烈上涨585.8%,第二年回落为70.3%,波兰经济处于“休克”状态。

  波兰的这种“休克疗法”无论近期还是远期效果都具有多面性,而且充满了祸福相依的戏剧性场景,出乎意料的乐观与始料不及的悲观交替出现,殊堪玩味。

  首先出乎意料,便是“休克”不久便出现的迅速而短暂的“舒适”,然而“舒适”不久,便陷入一个相当长的“虚脱”状态。前者为“休克”的反对者始料不及,后者却给“休克”的赞成者泼了一瓢冷水。

  1990年新年伊始,巴尔采罗维奇“稳定纲领”出台,社会虽然经过一阵“阵痛”,但几乎是从“纲领”实行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了“疗效”:通货膨胀率逐月大幅度下降,从上一年的月平均167%很快下降到当年8月的不足2%,以至报刊上开始欢呼通货膨胀这个恶魔已被“一举消灭”。的确,如果这一趋势持续下去,那么“休克疗法”要达到的头号目的就可以说达到了。

  与此同时,经济平衡的其它指标也迅速改善。企业产量虽降但效益上升,财政状况大为好转。国家财政从1989年高达政府支出近1/5的巨额赤字,一变而为“休克”后半年内盈余达到了国内生产总值的约3%!另一方面,尽管经济总量缩减,出口却大为增长。尤其是,可换取硬通货的出口在“休克”后头一年里骤增至35%.在进口消费品充斥市场的情况下,外贸收支居然从上年的逆差一变而为创纪录的40亿美元顺差。外汇储备也从几乎枯竭变为有了可观的40亿美元。与此同时,信誉扫地的兹罗提一下坚挺起来,成了东欧有史以来第一种“百分之百自由兑换”货币,外汇黑市自动消失,百姓从抢购美元一变而为抛售美元换取兹罗提。仅头7个月内,社会上的25亿美元游资回归国库。商品短缺、排队与票证完全消失,自战后以来波兰首次出现了买方市场……凡此种种,都引起了一阵阵欢呼,似乎“休克”时期很快就要过去了。

  然而这种“舒适”倏忽而逝。当年秋季,宏观经济开始再度失衡。通货膨胀从9月起又趋上升,使全年平均月通胀率又达到两位数;国家财政再度告急,1990年上半年的盈余到年底便基本耗尽,1991年又出现了31万亿兹罗提的赤字,到1992年更升为69.3万亿兹罗提;外贸也从1990年的顺差40亿美元恶化为1991年的逆差13亿美元;兹罗提汇价在稳定了一年半后又不断贬值;人们又开始抛售兹罗提……然而,在短暂“舒适”时作为代价付出的生产下降、失业增加等等,并没有逆变回去的迹象。波兰的舆论又充满了沮丧的气氛,直到1992年下半年才见好转。

  类似情况并非波兰特有,在中东欧其它几个实行紧缩的国家也有不同程度的发生。在俄罗斯,1992年1月盖达尔方案实施后,一度出现了物价“一步到位”后稳定下来的趋势。2月间,甚至在全俄1/3的地区出现价格“缓慢下降”的局面,同时国家财政在几个月内实现了无赤字预算,而剧烈贬值中的卢布也一度坚挺起来,甚至在2—3月间大幅度升值,从230卢布兑换1美元最高曾升到70卢布~85卢布就可兑换1美元,舆论称之为俄罗斯经济生活中“最出乎人们意料的重大事件”。一时,似乎俄国经济从“休克”中苏醒有望了。然而好景不长,到下半年情况急剧恶化,物价再度暴涨,通货膨胀率扶摇直上,到1993年1月终于达到月率50%以上的“恶性”程度。卢布汇率也从1992年6月下旬起再度下跌,而且呈加速趋势。

  前南斯拉夫的“马尔科维奇方案”的命运也很典型。1990年初这个“休克”方案实施后不久就被一些人称为“奇迹”:三个月之内原先高达四位数年率的恶性通货膨胀就几乎被完全消除。第纳尔一度在国内可以自由兑换,而且汇率稳定。公民与企业的外汇资金流入国库,出口增加,国家财政与外贸收支改善,外债也一度下降。但是,不久情况便再度逆转,加上国内政治危机,终于使该方案在实施半年之后便难以为继。南斯拉夫联邦也在“马尔科维奇方案”失败的同时分崩离析了。

  保加利亚1991年2月起开始“休克”,4—6月通货膨胀率开始降低,1992年通胀率由上年的450%下降到80%.外汇储备由0.5亿美元增至12亿美元,列弗的汇价也趋稳定。但是国家财政未能改善,1992年赤字比上年更高,1993年通货膨胀再度回升。

  “休克疗法”在稳定(不是发展,也不是改造)经济方面几乎产生了立竿见影的“疗效”,体现了经济逻辑的力量。但是这些“疗效”的不能持久表明,只有“休克”是不够的。事实表明,除了消灭短缺之外,“休克疗法”的其它疗效都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逆转,而如果长期仅以紧缩造成的需求萎缩(按东欧流行的术语叫“需求屏障”)为基础,“短缺的消灭”本身也会逐渐成为一种需要治疗的病症———这就是我们深知其味的“疲软”症。

  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如上所述,从操作意义上说“休克疗法”本身无所谓姓“资”姓“社”。它只是以严厉的紧缩来纠正经济中的破坏性失衡,以求稳定经济。由于它是针对以前造成失衡的逻辑原因对症下药的,因此它的“疗效”具有逻辑保证(就是说,只要实行,必有疗效。当然,如果只是想要实行而却不能落实,或遇到副作用便浅尝辄止,那就不能保证疗效了)。但同样具有逻辑的是,“休克疗法”可以创造平衡(就是说它可以一次性的纠正失衡),却不能维持平衡。要把平衡维持下去,就得有“手”———或者是“看得见的手”(行政性的计划机制),或者是“看不见的手”(市场机制)。如果两“手”皆无,平衡即使建立起来也难维持。俄罗斯、中东欧各国的上述疗效逆转现象———有人称之为“第二度阵痛”,虽然各有其具体原因(波兰1991年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与经互会解体这一外部因素有关,而俄罗斯经济失衡加剧则部分地应归因于“休克”措施未完全落实),但从根本上说,共同原因就在于“休克疗法”作为一种紧缩政策只能稳定经济而不能改造经济,因此它本身不能维持平衡。从这点上来说,东欧既不同于80年代的拉美诸国,也不同于1990年前后的中国。前者原有市场机制,“休克”创造的平衡可以用“看不见的手”维持之;后者原有计划机制,“休克”(中国称之为“紧缩”)创造的平衡可以用“看得见的手”维持之,而东欧就有点“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味道了。

  更有甚者,“稳定”与“改造”、放开物价与私有化,虽然从长远来说是互为条件、相辅相成的,但在短期内,某些“稳定”措施以及这些措施实行的次序却对“改造”不利。例如有人指出,波兰团结工会政府本应一上台就紧缩银根,不要等到数月之后“稳定纲领”出台时才与物价改革一起上。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结果在新政府上台后企业仍然得到大笔低利贷款,并以低于市场的官价购入大量进口原材料及半成品,致使1989年(“休克”前一年)国营企业在生产下降2.5%的同时,原材料及半成品库存却猛增20.9%.“休克”开始后,这些低价投入转化为价格开放后的高价产出品,使国营企业在“休克”之初利润率猛增,尽管销售额与生产力利用率均下降,“效益”却大为提高。这种虚假的“效益”使企业感受不到压力,没有利用“舒适”期赶快改革,结果加大了改造的代价,使“二度阵痛”时间拖长,烈度增加。

  然而弱小的“非国营”部门却因资金薄弱又不能享受官价,没有这种囤积居奇的能力,在紧缩时期直接受到高利率、高税收与市场疲软的压力,处境困难。尤其是个体农民,在“外援”食品涌入和国内需求疲软的双重影响下叫苦不迭,以至于在1991年发生了呼吁外援的示威。

  总之,从理论上说,宏观紧缩对所有经济成分都构成同样的压力。但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至少在初期,非国有经济受到的压力往往比国有经济更大。于是我们又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在“非共产党政府”上台后的波兰,国有企业反而“舒适”起来,而私营者却在苦苦挣扎!这种状况的近期影响自然是私有化受阻,而中期影响则是私营经济在压力下增强了适应性,国营企业则在“舒适”中得过且过,以至到“二度阵痛”来临时措手不及,跌入剧烈衰退的深渊。中短期影响的综合结果,便是拉开了从紧缩到私有化的时间差,使“逆序演变”更为典型。

  总而言之,由于种种原因,原先设想为稳定与改造并行的东欧经济变革,在实行中大都变成了先稳定、后改造的两步模式。

  波兰式的私有化

  在通货财政双紧缩、价格全面放开的同时,波兰政府开始实行雄心勃勃的私有化计划。但是,价格可以即时放开,紧缩可以实行,私有化却不是说“化”就能化得了的。巴尔采罗维奇纲领中的私有化计划实际上一直到8年以后,即第二次右派政府执政时期才接近达到。波兰私有化进程缓慢的原因有以下几个:

  首先,波兰剧变产生于群众运动,而群众运动当时恰恰是冲着前体制下的腐败和化公为私而来的。在波兰最后两届统一工人党政府时期,当局为了遏制工会势力,全面强化经理权力,试图在此基础上把企业推向市场,结果导致许多经理弄权自肥,国有资产严重流失,出现所谓“自发私有化”的势头。新政府上台后,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冻结并清查这种“自发私有化”。这种清算方式自然也推后了其它私有化程序的实施。正如有些国外学者所指出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第一届波兰非共产党政府执政期间,国营企业私有化进程不是加快了,而是放慢了,关键的一点是,新出现的(工会)政治家在政治上以及道德上都不能接受‘自发’私有化和经理拥有企业处置权,这种现象必须停止。”[6]自发私有化即被遏制,而合法私有化则涉及非常复杂的利益关系调整。在民主制下,它势必要在社会上和议会内发生反复的讨价还价,才能形成立法框架。

  在剧变之初,波兰政府就拟定了中东欧最早的全民以证券方式平分部分国有资产的“大众私有化”计划。但是,这种方案与波兰工会运动“职工是工厂主人”的观念相悖,在团结工会议员占多数的议会中,这个法案始终未能通过。第二届团派政府即别莱茨基政府时期该法案被议会正式否决。有趣的是,到团结工会政府下台左派“重新”上台后,类似的法案才在民主左派党政府主持下通过。但那时已是剧变五年之后,私有化大势已成,通过分配投资券建立“平等起点”的捷克式功能已经无从发挥了。

  其次,即使私有化的立法框架获得通过,在其具体实施的每一个案例中也必须与利益有关各方及其工会进行反复磋商。原克拉科夫地区的列宁冶金联合企业,剧变后改名叫森吉米拉冶金股份公司。它的第一个私有化方案是原国家工业主管部与一家加拿大公司谈判拟定的,当时即被该企业的三大工会所拒绝。后来由政府主管部门、三大工会代表、企业技术管理部门与外国专家四方组成的委员会经过反复协商,才于1994年通过私有化方案,1996年才完成其第一阶段的转制程序。此时距波兰剧变已经七年。森吉米拉案例一直被认为是波兰大企业协商私有化进展顺利的典型。在其它案例中,连续四五个私有化方案都被工会拒绝而流产的例子比比皆是。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团结工会的发源地、瓦文萨原来工作过的格旦斯克造船厂。该厂连续五个私有化方案均未获工会通过。最后因拖延转制,企业财政状况不断恶化,到了团结工会下台左派政府重新上台后,终因资不抵债而被破产清理。

  全民平分国有资产既未通过,在私人资本十分弱小的情况下,也不可能通过购买方式置换国有产权。波兰人的民族主义,尤其是波兰企业中强大的工会力量又使外资望而却步。这样,波兰的私有化就只能依赖于下列几种形式:

  1. 小私有化。对小店铺、小企业进行拍卖。由于其资本量小容易购买,这项工作在团派政府时期即已顺利完成,使波兰出现了私营小企业与个体工商户活跃的局面。但这种小规模的私有化对宏观经济形势的影响有限。

  2.“靓女先嫁型”私有化。在那些赢利状况好的优质资产中,内部职工本身就有较强的私有化动机,外部的购买者也愿意为此出资。在波兰当时的条件下,这种私有化通常以所谓民主的内部人私有化方式进行,即由企业内部职工以平等持股的方式按优惠条件赎买企业。团结工会政府尤其支持此种做法,因为它似乎既符合“工会利益本位的价值趋向”,又符合尽快把企业脱手的自由主义改革观。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国有企业迟早要陷入困境,乘经营状况好时尽早出手还可以换回些资金,等企业拖垮了想卖也没有人要了。从格旦斯克造船厂的反例来看,这种说法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但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有两个不良后果:首先,“靓女先嫁”以后,“丑女”就成了国家的包袱。国家一方面给“丑女”提供大量补贴,另一方面国库从“靓女”那里获得的利税收入都没了着落。更有甚者,一些“靓女出嫁”以后,都以企业利益为重,想方设法瞒产逃税、规避各种社会负担,从而加剧了政府的财政困难。其次,按照平等股份制改造后,一些靓女企业的经营状况反而不如以前。这是因为,从企业治理的角度看,均股制不易产生资产增值责任人。在这种“大锅饭股份制”条件下,有些企业经营的状况反而比旧体制下“一长制”管理时期更差。这样,“靓女先嫁”后利润不再为国家财政所有,改制效益明显的一些企业增加的税收被瞒产、逃税和改制效益下降企业造成的税收损失抵消了许多。这对国家财政的不利影响,在1993—1998年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还不很明显,1999年以后经济扩张受阻,财政问题就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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